2017年7月9日

《愚行錄》之未說出的「可是」

(我為什麼無法放過《愚行錄》裡這個看似不是主線的重點呢?因為在我們身邊,這樣的人際關係,比起血腥的兇殺案還要寫實。)

《愚行錄》在誠品書店被放在「類型文學」區。「類型文學」是近年來逐漸成形的一種作品分類,也開始有文學雜誌以「類型文學」做為徵獎/徵稿的主題。放在「類型文學」裡最明顯的是就是推理、奇幻、科幻小說,這些作品在出版市場日漸萎縮的時刻,仍吸引著固定的支持者。

像在台灣知名的東野圭吾、湊佳苗的作品都放在類型文學這一區了,《愚行錄》也是。這些作品當然是犯罪推理小說,不過吉田修一的《惡人》、《怒》也是吧,但它們被放在世界(日本)文學類,並非類型文學類。我不禁想,是因人(作家)而「設類」嗎?我對「類型文學」沒有意見,只是對於分類有些微的困惑。畢竟對我來說這些都是犯罪推理小說,不會因為吉田修一或湊佳苗或貫井德郎在分類上就不一樣。

2006年入圍直木獎的《愚行錄》在十年後被改編成電影了,並且受到影展的矚目。新導演石川慶也因此大放異彩。我認為電影是成功的,主角妻夫木聰扮演的角色在原著中雖然是個貫穿性的人物,但幾乎是沒有「戲」的。我們無從看見這角色的外在、聆聽所有訪談時的表情、心理描摹,甚至也沒有「台詞」。但電影讓他出現、為他加戲,妻夫木聰也在幾乎面無表情之下演出了這個充滿內在表情的重要角色。

(圖片皆來自官網)


看過原著的讀者應該知道,這部小說並不好改編,但電影許多情節的設計、意象的呈現、色彩的選擇,豐富了小說文本,成為一部(脫離小說)獨立的作品。但當然,小說裡有許多細節也因為影像化而被大量的刪減,有些因為文字敘述而來的細膩也減弱了(譬如被殺掉的田向先生,職場好友對他的敘述被簡化太多,反而看不出意義)。所以,電影與小說本來就是獨立並列的,而非誰可被誰取代。

電影上映了,影評與心得文都不難找。但此處想說的,是我讀小說的時候,心裡被觸動的某些部分(電影沒有特別呈現的)。


《愚行錄》有兩條「事件」的並列,一條是幾年前田向一家四口的滅門血案,一條是媽媽虐童致死案(當然,最後這兩條線是相關的)。故事一方面在虐童媽媽田中光子與哥哥的對話中展開,一方面則是身為雜誌記者的田中哥哥為持續追查田向家滅門血案所進行的訪談。

 

被殺掉的田向先生和太太(夏原)是什麼樣的人呢?每一個受訪的人,不管是鄰居、同事、大學同學,幾乎都重複的表達著:田向先生/太太人真的很好。外表美、出身佳、教養好,與人相處又親切沒架子。特別是對於田向太太(夏原),幾乎每個人都說喜歡(嚮往)她。

但他們卻被殺了,簡直是無理的慘案。大家都這麼說。

「她/他人真的很好」、「我喜歡她/他/你」,是一般尋常的、正面的語詞,但當它頻繁的、強調性的出現,就顯得有點微妙……說微妙並非指這些人所說是違心之論,相反的,他們很真心,很真心在維護自己的「喜歡」。但之所以微妙,就出在這個「真心的維護」。是否有人跟我一樣,覺得這是《愚行錄》作者擺放的一個重點。

譬如對於田向太太(夏原):
  
 -「我想凡是認識田向太太本人的人都會同意我說的。如果可以,我也希望能成為她那樣的人。」(鄰居太太。p68
-「田向太太人真的很好,我也很想繼續和她來往,可是她竟然因為這樣的事過世。」「我當然不認為田向太太是遭到仇殺。這種事,絕對不可能發生在田向太太身上。」(鄰居太太。P49
-「你說我是不是被夏原小姐利用?利用?用來做什麼?/因為夏原小姐實在太美,所以你想塑造她內心實在很醜陋,這種簡單明瞭的構圖嗎?拜託你千萬不要,要是你想出這種書,我絕對會去抗議。」(田向太太大學時期男友尾形。p261
-「我最喜歡夏原同學了。如果我是男人,一定想和夏原同學交往。」「會介紹男人給我,是因為夏原同學真的很好心。她想貶低我?哥哥妳實在太誇張了。夏原同學不是那種人。我真的真的好喜歡她。我現在覺得如果有來生,我想變成像她那樣的人。」(田向太太的大學同學田中光子。P269


「喜歡」是一種出於內心、自然而然的心情,並不需要刻意「維護」。當每個人都在「維護」自己的喜歡時,正意味著有一種沒有說出來的「可是」。

為什麼沒有(或不想)說出來?因為其實真正要維護的是自己的不堪。哪些不堪?─出身不如、外表不如、人緣不如、形象不如。最關鍵的不堪是:看起來是朋友,但自己並沒有被對方看在眼裡、沒有被對方真正的喜歡。

這似乎很矛盾,既然沒被對方真正的喜歡,那麼就大大方方說對方的壞話就好了。但不行。誰會去跟無懈可擊的萬人迷為敵?那只會讓自己陷入羨慕或忌妒(即使是真的)或愚蠢(是你自己笨吧)的下場,顯得既沒格調又悽慘,根本維護不了自己的尊嚴。所以不僅不能說壞話,還要自我反省才行:

 -「我總感覺田向太太簡簡單單幾句話,就瞬間讓我體認到彼此之間的差距。……可是這樣真的好小家子氣、好愛鑽牛角尖,連我都受不了自己。我想田向太太沒那個意思。她比較天真。」(鄰居太太。p32

唯一表達出沒有喜歡田向太太的人,也要強調自己並不討厭她:
 -「我並不討厭她。人無論如何都有合不合得來的問題。我只是不太想跟她深入交往而已,沒有討厭他的這種強烈情緒。」(田向太太的大學同學宮村。p118)

雖然這樣,每個人卻都「供出」一位可能對田向太太記恨的人,一位可能的兇手(田向先生的情形也一樣)。自己變成旁觀者在敘述雙方的過節。而這些,其實正是不斷說著「她/他人真的很好」、「我喜歡她/他/你」之下,自己內心沒有說出的那些「可是」:他們被殺了,真的是無理的慘案嗎?
  
這些人是不是要說:他/她人真的很好,我真的好喜歡她/他,但她/他就算被殺了我也不意外呢?


「我最喜歡哥哥了。」這句話貫穿了《愚行錄》的最初與最終。但沒說出的「可是」也是最不堪的。


也許人們都以為,在「喜歡」的前提下什麼都可以被掩飾,但為什麼是「愚行」呢?
因為你以為別人都看不出來,其實大家都知道。更重要的是,你騙不了你自己。

我為什麼無法放過《愚行錄》裡這個看似不是主線的重點呢?因為在我們身邊,這樣的人際關係,比起血腥的兇殺案還要寫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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