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5月28日

幸福的條件

2017.5.27【聯合晚報】https://reader.udn.com/reader/story/7009/2488479

商店街出現了消防車,大約是消防檢查,四周賣正月掛飾、門松、鏡餅等「年貨」的攤子多半收了,店家門口多已貼出休假與開市的時間告示。天色與陽光大好,活絡的人群漸少,平日無事不會出現在街上的消防車,像「大晦日」(除夕)裡一個鮮紅的句號,準備平安告別這一年。

一個人在東京過年。像是期待中的自由。

除舊佈新迎接「正月」(元旦)的日本,等同於台灣的農曆春節,遊子歸鄉或「回」婆家等家族團聚也同樣是過年的儀式之一。我的東京朋友自然早早買了新幹線車票,並跟我聊起返鄉過節的「麻煩事」。

關於過年,女性也許要為年夜飯忙碌或媳婦開始為要到婆家「團圓」而焦慮,以及小輩們準備面對一年一度學業與成就比較的壓力,但在象徵家族團圓的幸福畫面下這些都要被抵銷。擅自拋棄這種畫面應該會遭到天譴吧……

但經常在想,應該很多人在心中都有自己的一幅過年(或者不過年)藍圖,唯若抵觸了傳統過年該有的「幸福條件」,就難以被家族認同,恐怕終其一生都沒有實現過。

作為一個外國人,理所當然被社會的團圓氣氛「拋棄」,而這個拋棄,幫我合理化心中對於過年「期待已久的自由」。

我所謂的自由,並非落在抗拒外在儀式什麼的表象,而是更為內心的「想要(或不想要)」的那個聲音。

因為幸福圓滿是一種身心狀態,不是滿足他人想像中的條件集合。


很長的時間我總是說,雖然雙十年華是燦爛的,但女性最好的年紀其實是三十(代)。因為那時多半已經離開學校開始工作,有小小經濟自主權,走過青澀,但身心內外仍然青春,面對未來的人生,即使仍有徬徨,不管在體力或自我認知上,應該都進入最好的狀態。

後來有朋友跟我說,她最討厭自己的三十(代)了,進入四十之後才開始能放鬆自己,因為漫長的三十階段她都處在育兒、工作、家庭多頭燃燒的焦躁裡,雖然沒有不幸,但想起來日子都是緊繃的。

那麼,同樣的三十世代,我所說的彷彿是在跟單身女性喊話,朋友所說的是育兒人妻的當下壓力,看起來出現了歧異,其實有一個共通點,就是如何面對違背了「幸福條件」的自己。

關於青春、關於婚姻、關於成就,社會上對於女性自有一套「幸福的條件」,而跨入三十之後達成這個門檻的時間就開始有點緊迫,當自己找不到祝福自己的信心,就會希望盡力達成外在「幸福的條件」,從社會獲取肯定的祝福。但另一方面,也許自己所想追求的目標正好符合社會對女性價值的期望,沒有絲毫衝突,只是不久也發現,社會的肯定並不附帶生活的支持,自己的幸福人生無法依存表象的條件成立。

我的自我成長,是從學會什麼叫做「無視」開始的。而當然,「無視」並不是日文所說的「不會讀空氣」、中文所說的「白目」。

準備換工作那時,在路上意外遇見也要來面談的朋友。想要換工作當然都是因為對現狀不太滿意,但印象很深的是她說:「如果我成功換了這個工作,今年就可以去參加研究所的同學會了。」馬路上的短暫交談與錯身,讓我些微的怔忡。她當時的工作其實已十分符合高學歷的身分與位置了,想來還是自認不到可以在同學之間「抬頭挺胸」的地步。

我怔忡的原因是,除了彼此都有安定的工作之外,對照於她已婚、有房、有車、一雙兒女,當時三十五歲的自己單身、無房、無車、無小孩、青春將逝,離世俗的「人生勝利組」實在遙遠,然「終於可以去參加同學會」完全不曾出現在我換不換工作的選項中。這才意識到,我一路上順著自己心意、看似自然而然背離所謂女性「幸福的條件」走來的人生,如果還能擁有一點點既柔軟又堅強的能力,去面對所有的「不想要」,都是因為學會了無視周遭雜音的緣故。有時候,無視與厭世,僅僅一線之隔,是勇氣與放棄的分野。

我們沒有一起來到新工作,我也不知她最終是否去了同學會。也許人們總是希望看見別人人生的一點遺憾,來感覺自己的幸福。我們四周,充滿著這樣的場域。總有人喜歡插足他人的生活,也有人總擔心自己不被關注。

但人生不管有沒有經過「想不想要」的矛盾掙扎,都會來到「能不能要」的階段。

兩度到東京生活,相隔五年。不長不短的時間,但入眼(入心)的事物已經變得不一樣。這不一樣並不在城市本身,而是自己因年歲帶來的轉變。就如同孕婦總會特別留意街上的孕婦,而感覺在「孕期」的人還不少;我則看見高齡化的社會彷彿「到處」都有安養院的輪椅老人出沒。大概人對於感同身受的撞擊通常沒有防備、並放大接收。

我在社區街上常見居家照護的廣告與海報,我在餐廳看見菜單有「五十歲以上老人」優惠價,我在信箱收到安排身後事的廣告傳單……這社會不是五年內才開始老化的,但五年前的我對於這些訊息恐怕是視而不見。其中一張樹葬公司的傳單,提供了三種樹葬的型態:一般型(伴侶)、女性專用型、還有寵物型(可以選擇跟心愛的寵物一起安眠)。有女性專用卻沒有男性專用,讀來也是耐人尋味。

大型公園裡的春祭典夏祭典秋祭典冬祭典,永遠都有「全副武裝」在輪椅上或病床上的老人,被推帶出來透透氣、「看看」明媚風光。「餘命」已被不由自主的「能」與「不能」佔滿。如果此時還能思考,不知會如何為幸福下定義?

會不會很高興,或者很希望,自己已經理直氣壯的過過「想要」的人生。


消防車開離商店街,像沿路發散了休止符。難得淨空的街道像台北的除夕日一樣。雖然平價超市全年無休,但我知道年節的擺售明天之後就會過去。我買了鱈場蟹腳為自己加菜,用烏龍麵取代了蕎麥麵,玄關掛上簡單的除厄正月掛飾。電腦畫面是像party一樣歡樂的、無時差台北跨年活動,電視裡是新舊雲集但老派的紅白對抗賽。早早鑽進被窩驅寒,四周「熱鬧」又安靜,在全部淨空的世界,只剩下邁向明日的自己跟昨日的自己對話。

其實我並不相信人生有絕對的幸福,輕易說「要幸福喔要幸福喔」跟廣告標語沒兩樣(實際上就是很多廣告標語)。但我知道,能用自己的方式過年,代表身心兩方都還能擁有自主性,這樣的時光,我深深珍惜。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


※因應「私密留言」的需要。已將所有留言設為「需版主通過」才發佈。所以想私密留言的就在留言前標【私密】,本版就不會公開。沒標私密的,版主就會打開。歡迎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