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分

經過這麼多年，來到應該可以告別這個工作的年紀，終於覺得隨著這個身分而來的稱謂其實還不錯，因為沒有輩分之分，從小到老都可以用這個稱呼，既可以擺脫XX姐、XX姨、XX馬麻、XX奶奶等「算輩分」的繁瑣，更重要的是擁有一個「自我」的位置。

為何說「終於覺得」呢？說來有點殘酷（慚愧？），相較於我的同行（不論前輩、同輩或後輩）每每侃侃而談，說起自己對於這份職業有「從小到大」具備的熱情，我是沒有的（不管是心口合一或場面話，反正我都說不出來）。對自己和對別人都很誠實，讀書可以、思考可以、書寫可以，但討厭上台、也討厭演講／表演；而從小到大吸引我的「教者」也不是那種渾身表演細胞，又得意又自認幽默，在台上「好為人師」的人。

作為一個不愛這個體系又進入這個體系的人，我只能用自己的方式來面對，也懂得該在何時收起「自我」，因為這就是工作（哪個職場不是如此）。重要的是，在過程中逐漸、重新認識做了這個職業選擇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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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業」是一回事、「能做到好」是一回事，那是「工作的品格」。但開不開心、會不會持久是另一回事。

初工作的我們跟初退休的齊邦媛老師聚餐，紛紛說上了職場的光怪陸離，又笑又無奈。問齊老師「那時代」也會有扯爛的狀況嗎？結果齊老師說怎麼沒有呢，譬如有個被當掉大一英文的學生還跟媽媽來求情，然後居然一起跪在家門口……

「那有沒有給及格呢？」
「怎麼能因為這樣給過啊。」
那是不到三十歲的齊老師。跟我們當時一樣年紀的時候。

齊老師的回憶不知怎麼忽然療癒了我。知道原來「當年」也是「這樣」，知道台大學生也有「那樣」……知道我們各自面對的對象，外界可能分了階級，但這工作自古以來沒有誰是比較輕鬆或是倒楣的。

聚餐間我想，我們修課、我們畢業、我們跟老師在台大認識，然後變成了四散各處的「同行」，但卻永遠是師生，永遠可以在不經意之間得到力量。即使老師並不知道。

然後我，也正在扮演這樣的角色嗎？

我以為自己很不典型，後來才知道其實每一個人都不典型。因為當每個人站上台去控場的時候，就成了自己的小宇宙，都有屬於自己的典型。都有獨特的一套。

不過，從外圍來看，其實在這個職場（業）中的人整體就是一種典型，所謂「業界風格」，沒有人能置身其外。（若自己自視孤高不凡就很可笑。）

就像林文月老師講太康時期的左思，總是要提醒我們，左思在太康詩人中是很「特別」，因為相對於太康詩人，左思的詩很「樸實」，但放在文學史上來看，左思的詩還是太康之風，麗句形式美的追求都沒少。他就是太康詩人。別想脫身（←這句是我加的）。

是的，林老師的課。就算經過很多很多年，有些在課堂上聽過的東西我仍然清楚記得，而且也記得只要引用別人的說法（創見）一定要說明出處，即使是課堂聽講的也是一樣，都不能「據為己有」。這是深刻的訓練。

我也記得看起來非常「冷」的林老師，其實收到卡片一定會回覆。也記得某天夜裡忽然接到老師的電話，跟我討論是否要去日本攻讀博士的猶豫……雖然她並不是我的指導教授（而且我的電話還是她輾轉問來的）。我想她就像自己所寫《洛陽伽藍記》楊衒之的「冷筆」與「熱筆」一樣（也因為自己是這樣，所以才能看出並寫出楊衒之的心情吧）。

我的指導教授是很早就過世的葉慶炳先生。像我這種跟老師不親（也拙於做關係）的人，跟葉先生的淵源就是大學時每學期領書卷獎時的一見。當時身為系主任的葉先生堅持書卷獎他要親自頒發，所以我們每次都留影。

碩士時修課才發現葉先生是那種「同意你會大大的稱讚，不同意你就默默不語」的類型，不會口出惡言。也就是說，有「自覺力」的學生就會讀懂「默默不語」的意思（白目的學生自然另當別論）。葉先生對我很包容，對我的「不務正業」（碩一開始寫散文出書、碩二跑去做公視的紀錄片）很包容，對我的「不親」很包容……我沒有在「葉家班」裡面，其實我一直沒有在任何「X家班」裡面。

他忽然發現肺癌末期，到離開，不過短短幾個月，最後一次我在台大醫院見他，是夏天，出來後走廊上耀眼的陽光迎面而來。那時他還是笑著的，我心想我們要在輔大（葉先生退休後去輔大）見面，但是……並沒有。

我想我說過，我本來就不喜歡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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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了好多個夏天。這幾年，我也來到了後輩們紛紛變成同行（或同事）的階段。從小學、到中學、到大學、到研究所，都在各方努力。

因為知道大家拼命站到「正式教師」的位置必須經過多少努力與心志的折磨，進入之後又必須面對多少想像不到的狀況（像初入行的自己一樣），所以不免想到當年跟齊老師的聚餐，我和後輩們的聚餐，可以帶來療癒的力量嗎？

先不論能不能，而是現在站在這個位置回想，當時給予力量的我的老師們，也許自己也正面臨屬於自己中年（或老年）人生的問題，可是我們當時是「小朋友」，我們不會知道，也「不需要」知道。但在某個程度上，「小朋友」也許也療癒了老師。

這種關係當然不是「泛泛之交」可以有的，要經過這麼多年、這麼多年才能淘洗出來，也淘洗出我對於自己「身分」的真正認同。

所以我感謝每一位願意真心與我分享的後輩，你們都很棒。那也就是為什麼我看到本系忽然弄了一個「傑出系友」的「榜單」（？怪異的名稱）而生氣的原因。

那個標榜教大學比教小學傑出的名單，標榜念博士比念大學傑出的名單，這種階級（學歷）歧視居然出自以小教師資培育為主的單位，真是不可原諒。（至於「博士後」多半是找不到正職的暫時棲身，傑出何來？）

而如果真有傑出的成績，是本系沾光，哪來高高在上的「榜單」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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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感謝我的後輩同行，因為你們讓我正視這個身分，並首度清楚寫出了我心中珍貴的師生關係。

教小學（補習班）的你們、教中學的你們、教大學研究所（無論專任或兼任）的你們。

考驗會一直來，問題會無敵、無敵多。
但祝福你們有我的運氣，可以在「淘洗」之後，遇見了「你們」（當然也包括不在這個職業上的）。

節日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