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暖的距離─告別與前進

其實書出版之後就想告別《東京暫停》了。因為一本書的完成就是一個人生階段的完成，書寫的結束便是心情的安置，再度叨叨絮絮的講述，自己有種拖泥帶水、不斷回頭的不耐。雖然知道對許多讀者（如果有的話）而言，閱讀才正要開始而已。

但對一直在「散文地圖」這裡的人來說不一樣吧，我想。所以看見來到分享會裡的你（妳）們，很不想講重複的東西，卻是不得不……感謝前來的大家，讓從來不出席公開活動、也無法敲鑼打鼓宣傳的自己不會感到那麼的無奈，因為知道彼此之間有一種剛剛好的、溫暖的距離。但無論如何，我要在此刻告別2011「東京暫停」的自己了，也告別當時的話題，無論台北或東京，都要繼續向前展開。

到這個人生階段，所謂的「前進」是什麼呢？大概不是必須攀爬到哪一個山頭的驅策了，而是有「想要去做」的什麼事。

不慎腳傷的時候，只能安分的休養，但終究抵擋不了內心的呼喚，再困難也滾去看了金馬影展《夢與瘋狂的王國》。片裡有一段記錄了宮崎駿〈風起〉記者會在後台的心情。

宮崎駿幾次對著鈴木敏夫傻笑說：「不會緊張啦，不會緊張的。」手中捏著「小抄」反覆看。經歷過不知多少的記者會有什麼好緊張的？但其實宮崎駿要在〈風起〉記者會發布退休宣言。幕開啟，宮崎駿在掌聲中出去。而那張小抄，寫的是「我想再畫十年。」

後來想起這個片段、那個傻笑的萬般滋味，都忍不住動容與感傷。「我想再畫十年。」這是引退宣言的內在聲音。每次想到這個，就覺得：在能夠時候，我們有什麼理由不對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勇往直前呢？

湊佳苗小說《為了N（Nのために）》改編的劇集裡有一段對話，罹患胃癌的女生跟醫生說：「有可能可以悄悄死去不讓任何人難過嗎？」醫師說：「不可能。就像活著很難不讓任何人難過一樣。」

所以，當然有多事情是身不由己的，譬如責任譬如健康，儘管內心做了很多準備，到時候應該仍是措手不及吧。但即使這樣，也想好好看待眼前的時光，走過必須「成長」、必須「追逐」的歷程，在人生的捨得與捨不得中，更擁有對不在乎的人、事無視的自在。

一年過去，雖然說是時光的流逝，但要迎接的是新生、成長或其他，實質的意義是不同的。過了今年的年紀，我知道自己從此將面對的是一年比一年的「老去」，而不是一年一年的「成長」，這在人生時間軸裡的意義當然不一樣。但有一件事情我想讓它一樣，就是希望自己不要成為只能談論「過去」的人。

因為工作的性質，在一年一年的「送往迎來」中，必須不斷重複相同的內容，儘管對象不同，重複卻經常讓我感到焦躁，因為那種複沓有種人生停滯的感覺（也許從另一方面來看是工作的駕輕就熟、游刃有餘）。在工作上不習慣談論私我、當然也不談論「過去」，對於有些同行可以滔滔不絕複述著自己的豐功偉績很是讚嘆。

那年領「XX優良獎」的時候需要繳一篇感言（據說後來還出單行本），但我只寫了一行「自己想傳達的東西，有人可以理解是一件幸運的事。」（像某年後輩畢業需要勉勵辭，我也只寫了七個字「向前走，不要回頭。」）

但一年一年過去，春去冬來不停替換的聆聽者是不是真的都能理解呢？其實也很難想像。

●密碼

不同狀態下的朋友，一定有屬於那個狀態裡獨有的密碼，作為彼此關係的聯繫（如果真的是朋友的話）。那個密碼一出現，同狀態下的人都會自動出現不需解釋的超連結。譬如「冬至湯圓」、譬如「老地方」、譬如「聖誕節巧克力」……而這裡的最大公約數應該就是「masako」吧。

在職場之外，會寫「To：masako」給我的（其實是當初學日語時隨便取的菜市場名），應該就是會在「散文地圖」這裡出現的人吧（雖然我並不全然知曉）。拿到手寫信，寫著：「（聆聽時）我才一再意識到，啊，他們可都是創作者呢，而我在讀的這些東西，還是蘊含生命的文學。」「（因為妳）那些古早的東西，才不至於變成令人不耐的古字。」這樣的回饋真是彌足珍貴，因為我在工作上必須承擔的內容，有些並不是那麼「有趣」，不確知大家接收到了什麼。所以，謝謝。（寫在這裡你應該看得到^^。請相信你是特別的，儘管去走你想要的路。）

《東京暫停》出版後，自己的老師我只寄給了兩位（當然我的老師都已從學校退休了）。我不是一個善於經營師生關係的人，通常也是很疏離，但有些老師在心裡的位置卻是永恆的。我知道自己被記得、被關心，也被督促著，儘管總是久久未問候，但在能夠見面的場合，還是會默默的前往。

書送出去後幾天，收到熟悉的親筆回函，一小段寫著「多年前我在京都獨居，寫過XXXX。大概也是你這樣的年紀，充滿好奇。一東一西，真巧！」這段話我看了好久好久。

其實老師可能忘記了，多年以前，剛剛讀完碩士的我，有點想到東京讀書，但因種種因素猶豫再三。畢業寫謝卡給老師時稍稍提了這件事。結果老師特別打電話來與我商量，最後說：「其實你留下來，之後或有機會就能以研究者的身分，到日本的大學擔任客座研究。這樣也很好。」

我留下來，記得這段話，覺得被鼓勵了但並沒有當真。因為人生有些事情可以規劃，有些卻不能。經過好多年、好多事，因緣際會讓自己以客座研究的身分到了東京（其實比老師當時的年紀多很多），才想到那時被鼓勵的自己，冥冥中朝著這個方向出發了嗎？

實在是太曲折的心情了，我沒有（很難）跟老師提起。而我沒有說的還有：因為多年前那通電話的關係，影響了我現在只要收到後輩的信件（來卡）就一定會回覆。老師用身教告訴我，也許只是一句話、一個簡單的回覆，對來信的後輩來說都是重要的，因為自己曾經是受惠者。

距離是存在的，但密碼是有溫度的，我跟許多人的關係經常是這樣。但你（妳）們說了密碼，我們就靠近了，而給予和接受往往就在不知不覺產生。

也許對我來說，這就是一種溫暖、溫暖的距離。

給即將告別的2014，給所有必須在2015前進的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