暫離台北到東京的時候,我的同行朋友(包括東京的同行朋友)這麼對我說。我明白這不是因為我個人的因素,也未必是因為這個城市,而是因為「暫停」。
我的職圈(也許其他的職業也一樣)日益以追逐各種量化評比為導向,逐漸遠離自己最初認識的樣貌。因為夾雜各種資源的劃分,打分數只有及格與不及格兩種,同行之間的關係有時也變得詭譎。像我這樣身在職圈卻盡量過著「繭居圈外」生活的人未必得到認同,當然也沒什麼可羨的。但我知道那些真心說羨慕的朋友,彼此都是懂得的,因為在感到疲累的既定軌道中,能擁有「暫停」的時光是多麼可貴。
二00八年夏天在日本國立一橋大學短期研究之後,二0一一年再度帶著小小的工作計劃來到舊地,並且預計參與明治大學開設的「映像台灣」一學期通識課程。
在隆冬之末開始一個人的東京生活,沒有適應上的困難,也無絲毫寂寞。雖然氣溫很低,可是除了少數雨雪,天氣都很好,總是有陽光和藍色的天空。走在大學區的我非常平靜,內心則稍稍有一些跟時間賽跑的感覺,因為太珍惜這樣的「暫停」時光,所以很怕日子匆匆流逝。「為什麼妳不會寂寞?」不少人問。「不知道,就是不會。」
但這世界平不平靜並不是自己可以掌握的。
地震來時我正出門,然後看見地面在晃動、電線桿在晃動、停放的轎車也在晃動,而且時間比預想的長。街上有一兩位鄰居走出來,用錯愕的眼神互望著,彷彿有種天地將要崩解的不祥。之後上樓開電視,果然所有的電視台都換上了地震播報,手機不通、電車停擺、不知數的用戶停電停瓦斯,火災、崩塌,最可怖的是海嘯。災難開始,作為一個外國人的孤單也才開始。
應該沒有人說羨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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仍然有水有電有網路的東京其實算不上災區,但真正嚴峻的是面對福島核災的危機。社區很暗很安靜,我想像大家都在家中依偎。我無法依偎,坐在床上開始盤算倘若停電該如何在寒夜裡取暖。電視電腦一直開著,除此之外無法密切關注外在的變化,我們都在經歷未知,東京朋友跟我有相同的處境。
一個人沉沉睡去後,醒來看電視都懷抱核電廠狀況變好的希望,但卻一次一次壞。東京會大撤離嗎?如果真的要發放預備用碘片,會發給我嗎?沒有答案。這時我和東京朋友的處境不一樣。
世界突如其來的裂縫,讓原有的律動暫停了。暫停的這一刻,在東京在台北,彼此像被推到不知名的遠方,不得不開始新的人生旅程。
暫停後開學的課堂,每週一次,轉兩趟車,爬一段坡路,來回大約三個小時路程。從春末到盛夏,每次往返,都有難以言喻的心情。我留下來,持續到最後,面對自己、體會城市不同的內在。災難考驗了人性,反芻了原有關係,重整人生信念,也呈現了感情真正的模樣。
我總是關燈睡覺的,連夜燈也沒有。只有旅行時會打開浴室的燈,並且半掩門。這種動作,顯示著「不在家」的狀態。到東京幾天後我就關燈了。躺在床上沒有多久,眼睛就適應了黑暗。床正對著陽台的落地窗,夜光從厚窗簾的縫隙裡透進來,我在無燈的屋內,安然而熟悉的辨識著自己的「家」。那些各就各位的居家擺設,放久了就會開始「生根」了吧?這就是生活。
對我來說,可以把燈全關掉的時候,就是家了。
東京暫停,從此不再是旅行的地方。
留下來,得助於總是跟我交換生活意見的一橋大學洪郁如教授、讓我參與課堂並討論文化觀點的明治大學H教授,以及經常成為義務助理的(當時的)一橋大學博士生黃耀進。而不可缺的是雖時時擔憂仍給我絕對自由的家人。
在暫停職場的生活中遇見世界難以違逆的暫停,無論驚駭、孤絕或平靜,終得以衝撞內心,篩出生命中重要與不重要人事物,並經驗著如何受創又如何美麗的城市,與之同感同傷。皆是意外珍貴的淋漓盡致。
我羨慕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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