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1月5日

公民館與D女士

《聯合報副刊》2014.11.5 http://udn.com/NEWS/READING/X5/9044414.shtml

「要不要一起去吃午飯?」D女士問我。
所謂一起……我抬頭看見四、五位正準備離開的「老師」從門口那裡望過來。
「好啊。」我說。

D女士跟這幾位齡逾六十的媽媽們,都是在公民館教「新住民」日文的義工。「新住民」就是從外國來到日本定居的人(不是外商派遣之類的,多半是因為婚姻關係),女性男性都有。為了幫助新住民們盡早融入日本生活,類似台灣各縣市「社教館」功能的「公民館」,就為不太懂日語的新住民免費安排了一對一日語會話課,也同時提供生活的諮詢。

公民館並不對來上課的人設限,只要目前是當地居民,都能利用這些資源。所以也有很多附近大學的留學生來上課,藉此獲得練習會話的機會。

我不是「新住民」,也不是留學生,但也來到了公民館的日語會話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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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夏天第一次到東京短暫生活,安頓後不久,就想去練習日語會話了。

其實所在的大學就有「留學生中心」為外國留學生開設免費的日語課程,但我並非留學生,也不是為「衝入學考試」而來。先不說去辦公室詢問時,對方看我的身分登記就顯出了困惑……又加上每次經過開放式的日語交流空間,總看見╱聽見來自韓國與中國的「研究生」(這兩國佔日本留學生人數前二名)在高談闊論,衝勁十足,總覺得無論是自己的學習「氣氛」或目標,要加入那個教室似乎有點格格不入。

一知道附近公民館有日語教室,就決定去公民館「講日語」了。

因為義工媽媽(或伯伯)們並不是專業語文老師,多半也不會其他語言,在一個半小時內就是不停的用日語聊天、說話,所以說這是「講」日語、不是「學」日語。

第一次我提早到了,站在安靜的走廊偷窺著教室,想著待會兒該如何「開場」,總是拙於社交的自己不禁心生退卻……不過時間一到,我立刻就走進去了。迎向我的就是D女士。已經在此服務多年的D女士經驗豐富,我們很順暢的聊了一個多小時。

雖然如此,最初我有點錯愕。因為感覺被「身家調查」了。D女士親切的打開話匣,問姓名、身分,到日本多久等等,這些基本問題還算尋常,接著問出生年月、出生地、學歷(包括學校名稱)、家裡住址電話(包括台灣和東京)、婚姻狀況、父母親的名字(學歷和工作)、兄弟姊妹的名字(學歷和工作)……一面問一面記錄在資料卷夾內。

我需要回答這些包括親族姓名的詳細背景資料嗎?D女士問的如此自然,似乎一點也沒有「侵犯隱私」的想法,我不禁意識到公民館也許正藉由這樣的服務,去記錄新住戶的身家背景,作為地區對於居民成分的掌握。(這是否就是建構「社區意識」或「社區約束」的基礎之一?)

我的身分很單純,而且只是短期居留,並不是來當「日本人」的,也許因為這樣,之後話題就很輕鬆。每星期我都從D女士那裡得到不少觀光的建議,譬如何時花火大會、何時有祭典。她非常喜歡美術、繪畫,知道我研讀古典文學,常常跟我討論古代山水畫或仕女圖,並推薦我去哪裡看展覽。當然也聊生活,從讀書、旅行,聊到柴米油鹽、婚姻家庭。後來才知她原本就是日本美術、繪畫的講師,難怪具備了藝術的氣質。

因為互動良好,每週上課都是愉快的。儘管如此,像邀約吃飯種「課外」的活動還是第一次。站在門口等待的幾位「老師」,都是與台灣留學生一對一會話的義工媽媽。

除了我是首次加入,其他台灣留學生與義工媽媽老師顯然已有一段時間的熟識,有人已經順利取得知名大學的大學院資格,有些則在錄取的學校之間思索取捨。我閒聊生活,提起前一陣子才被NHK收費員上門收費的事。D女士說其實日本用戶也很多人欠繳呢,因為對於這種「強迫收看」的國家電視台很不以為然,有人說根本都不看NHK,沒義務繳費,所以NHK只好經常派人出來還挨家挨戶的勸導收費,不過還是經常無功而返。

所以她笑說:「妳是外國人,又是短期居住,應該也很少看電視,其實可以不繳。」

但是同座的M太太卻正色的說:「繳是應該的啊,妳這樣很對。」D女士則覺得這樣有點「欺負不明瞭實情的外國人」之嫌,然而對方認為這是態度問題,那些不繳費的用戶本來就不對。

雖然意見分歧,不過氣氛倒還好,只是大家觀點不同。

其實聽她們討論的時候,我已經不太關心NHK的問題了,想到的卻是「國性」與「個別性」的問題。

我們在看待外國的時候,經常以自己所認識的那個人,做為認識整個民族的窗口(譬如我們也經常被宣導,出國的時候行為要合宜,因為個人往往就代表著台灣的形象),這樣雖然沒錯,卻也是有盲點的。當我們用「日本人」就是這樣、「日本人」就是那樣,來描述對方的「國性」時,使用的是如何的「樣本數」呢?也許所認識的那個人,本身就具有「特殊性」也說不定,做為整體「國性」的窗口便太過武斷。

如果只接觸M太太,下了個「日本人真是奉公守法」的結論,或者只接觸D女士,就下了個「日本人也未必守規矩」的結論,不僅是「不求甚解」,也不太合適。

同樣的道理,我當然也會被當成理解台灣(人)的一個窗口吧,但這跟自己是不是「自認為可以代表」台灣人是完全不一樣的。我跟日本人交談時總會說明這只是個人的想法,或者哪些才是台灣大多數的狀況等等,所以,對於那些有意或無意,在外動不動就以「台灣(人)代言者」姿態發言的台灣人,總是覺得不舒服。

比方有人跟日本人說:「台灣人」都不愛走路,走個路要他的命,跟日本不一樣(其他人我不知道,但認識我的人大都知道我很能走路,再說,這不是個別差異嗎);又說:「台灣的公車不像日本,橫衝直撞很可怕,還會出車禍咧。」(可是我在台北就是那種每天搭公車上下班,覺得既方便又順暢的人);或者:「台灣中小學老師很變態,會有很多奇怪的體罰。」(雖然新聞仍不時可見,但那並非常態)……

以上這些,都是「被武斷論述」的形象吧?大概因為如此,之後我聽到「台灣人都如何如何」、「日本人都如何如何」、「某某國人都如何如何」的武斷造句,都不免感到厭煩。

經過那次用餐,我覺得我碰到D女士是一件幸運的事。因為發現不論氣質、談吐、對應態度,都是在幾位義工媽媽裡和我最相投的。人與人之間真的很奇妙,好像相同磁場的就會自己來相見一樣。

D女士知道我只是短期住在東京,但是不知道我何時離開。我也沒有說。最後一次上課的時候,她正興致勃勃的分享著上週去上野國立美術館看畫展的心得,並幫我帶了繪畫明信片作為禮物。我拿在手裡看著,好像拿著餞別禮似的,忽然有點感傷。然後想到自己原來想帶禮物給她,又怕太過突兀而作罷,感到懊惱。

「今天是我最後一次來上課了。」我說。
「這樣啊。」她很驚訝。
然後說我們應該照一張相才是,但是沒有相機,她轉身去跟另一位媽媽說,有點措手不及的樣子。

後來我託研究生幫我轉送了故宮的書畫杯墊作為禮物,D女士給我寫了手機簡訊:「謝謝妳送我這麼棒的禮物,將成為我最好的紀念。儘管上課時間短暫,但每次都是快樂的星期六。未來有機會的話,請妳再來,我們一定要再見面。」

我們不一定能再見,我想我和D女士心裡都知道。

2011年我再度回到舊地進行短期研究,心想著安頓後再去公民館看看D女士還在不在。卻未料才安頓隨即遇上311強震,很多事情說不上開始也說不上接續。雖然最後仍然留在東京,但我沒有再回到公民館。

準備結案演講的時候,我騎車穿過校區,在東校區的門口迎面看見了D女士。她依然衣裝合宜,妝髮整齊,一手拿著絲扇,一手用手絹按擦著因初夏高溫曬出的汗珠。

我們意外見面了。我心裡一愣。

「啊,妳是……」她說。「對,我是。」我說。「上課?」她說。「嗯嗯,妳也是?」我說。綠燈亮了,兩個人就這樣話語平淡、互相傻笑的匆匆錯身了。這不僅是三年後的久違,也是災後的「久違」。但就算是這樣的匆匆、僅是這樣的匆匆也沒關係!

也許經歷過的人會知道,沒有什麼比在災難過後(或災難之中),還能站在相同的地方、遇見相同的人更好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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