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0月27日

靠近

《自由副刊》2014.10.27 http://news.ltn.com.tw/news/supplement/paper/824924

我上了四樓,如往常一般來得早一點,所以站在走廊的窗檯邊等著下一節課的開始。因為地震關係延後開學的大學,在我回到東京時剛好開始了第一週,我以觀摩者的身分參與了這個課堂,偶爾提供一些台灣文化、風俗等問題的解答。從剛開始的陌生,到後來學生們對於這位每週都會出現的台灣老師雖也說不上熟識,但也都習慣了。

「映像台灣(從影像看台灣)」是通識課,不知大家是懷抱什麼心情選擇這門課的,但其中有一位工科的男學生很明顯對課程、對台灣充滿了興趣。三一一大地震的時候是日本的春假,這位男學生在假期到了台灣一遊,正好遇見台灣人為日本三一一震災展現捐款與慰問的熱情,讓他感受甚深。所以課堂的參與感也比其他人強烈。

每次在看完影片的討論時刻他都會發問,課後的心得作業也寫了不少。雖然問題的本身顯示他對台灣其實是陌生的,但因為喜歡,所以每一個「陌生」都成為他想要去了解的開始。

漸漸地,他發問的時候不僅望著H教授,有時也會看看我,並似懂非懂地聽著我的解答。

有幾次下課後,他上前問問題,還與我和H教授並肩走下樓,所說的都是他短暫到台灣的經驗與認識,配合著這學期課堂才學習到的台日相關歷史,明顯懷有高度興趣。不過我和這名學生倒沒有單獨接觸過。

學期就要結束了,現在他站在我身邊大約一公尺左右,一樣等著進入下節課的課堂,他看看我,我對他微笑點頭。忽然想到,做為老師的我是不是應該主動過去招呼這個學生,對於他的高度學習精神表示讚許,並且鼓勵他學習中文,有機會可以到台灣讀書,或者,到我的課堂來……?

學生很靦腆,我也很猶豫,下節課教室開放了,這樣的心思也瞬間結束。

其實日本媒體在多年前就自立了公約(默契),對於台灣「身分」的報導始終是很模糊的,加上日本諱言戰敗的歷史,官方在正式場合對台灣冷處理,許多日本學生對於日台殖民史毫無所悉也十分「尋常」。兩年前我也曾到過這個課堂,當時便因學生幾乎對台灣「一無所知」而感到吃驚。

沒想到因為一場世紀災難的台灣熱情解囊,在日本民間引發意想不到的效應,也帶動了一些年輕人主動關注台灣,並在社群網站上熱烈討論。

所以,這位學生也可說是因為災難的「機緣」而來認識台灣的吧。

距離,因為災難而拉近了。

但災難,真的是會讓人因此而靠近嗎?還是,讓人看見疏離的真相?

三一一大地震發生的下午,台灣很快就得到了消息,因為太過震撼,台灣媒體的報導又一向驚悚。電話雖然斷線但所幸網路是暢通的,知道我隻身在東京的各地朋友都紛紛捎來關心。有的非常迅速、有的則在一天、兩天之後;有的持續關心著、有的如打卡應卯;有的不動聲色彷彿希望我先主動報平安……

我在電腦前看著這些朋友,感謝這些朋友的心意,但彼此也有種「重新調整」的認識。

天搖地動後第三天東京電力毫無緩衝期地宣布開始分區限電,社區很暗很安靜,我想像大家都在家中依偎取暖。我無法依偎,坐在床上開始盤算如何在停電的深夜度過仍會下雪的寒冬。電爐電毯電熱器之一切需要電的東西都無法使用,用瓦斯燒熱水還可以,不知會有熱水保溫袋嗎?清查電池後剩下兩顆,沒事就不開手電筒吧,並且記得先把電腦手機的電充滿。還有什麼呢?我需要地震笛嗎?

一個人在夜裡沉沉睡去。醒來後看電視都懷抱狀況變好的希望,但卻一次一次壞。三一一震災最棘手的不在地震本身,而是隨時充滿威脅的核電廠災變。福島二號機小幅氣爆後,要我回台北的呼喚湧進信箱,每一封都是擔心的語氣。

珍貴的情義,對照無論如何都改變不了的災難孤絕,愈發顯出人生在有常與無常之間難料的殘酷。

但真正的殘酷還在於,災難讓人知道人心如此靠近,也無可避免考驗了感情。

出發到東京之時,彷彿始終站在我身邊,說要到東京來看我的人,此時若說一聲「因為東京現在的狀況不太好所以取消了」,自然是合情合理的;如果說「倘若妳不回來,我還是到東京去看看妳吧」,便意外顯出情感的重量;然原本積極異常,至此卻彷彿擔心自己必須在「亂世」履約,就提也不提假裝從來沒有約定過的……內心除了啞然失笑,大約也能從中領悟「所謂感情」的真實模樣。

真正靠近的彼此,是願意為對方涉險,但對方絕不會願意你為他涉險。這是災變下最動人的互愛。人們總是喜歡看這樣的新聞,歌頌這樣動人的故事,成為太殘酷的災變下人性的救贖,用以撫慰倖存的人,以及因這一切心神震撼的旁觀者。

但如果這靠近的兩人,並不是人們認知中「應該」的那兩人呢?

人們喜歡不離不棄的故事。也的確有許多不離不棄的故事在震災中上演。但同樣真實的是,災難發生時忽然發現另一半居然自顧自地逃生、或者只顧保護他最重要的東西,甚至那個本能反應想「不離不棄」、「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對象竟然不是自己。我們歌頌了這樣的在災難中仍努力靠近的心意,也許背後就是另一方領悟了自己「被放棄」的殘酷事實。

幾個月過去,倖存者的後遺症也逐漸出現。以家庭關係來說,新聞報導災後訴請離婚事件增多,至今在日本搜尋網站上打入「三一一離婚」關鍵詞,還是能看見一連串的討論資訊。被核災間接波及的東京,生活與人生信念的選擇都成為全新的課題。因為生活議題不是紙上議題,關於食物、關於居住,都是無法迴避的日日實踐。有些連人生觀也起了變化,才發現彼此所想走上的人生道路是多麼地不同。

災難讓人體悟人生苦短,有些人更加珍惜緊密靠近的時光,有些人則驚覺須積極追尋自由,自己毀棄了原本守住的家庭秩序,義無反顧地離開。

日本導演是枝裕和在2011年連載的專欄結集《宛如走路的速度》中說道:「311日前後,展現在我眼前──也包括過去──的世界的意義,便起了很大的轉變。」

對我來說,這所謂的「世界」,還包括了人生與人情的體悟:災難中的確需要溫暖撫慰,但孤絕仍與之並列,是無法相互抵消的。對於沒有共處當下的人,我們有時只能把獨有的孤絕記憶藏起來。重新去定義「永恆」的價值。

最後一節課結束,和H教授步出教室,那位工科學生一直伴隨著我們、聽著我們有關台灣與日本文化的討論。隔著H教授,我看見他求知的表情。這學期我們看了幾部台灣電影,包括侯孝賢王小棣李安魏德聖。「所以,你因此而更加認識台灣了嗎?」我想這樣問。「因為三一一捐款而讓你覺得『靠近』的台灣,是真正地靠近了嗎?」我也想知道。


但這對一個才修了一學期的通識課的大二工科男學生來說,應該是太為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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