曬衣服

《自由副刊》2014.07.22 http://news.ltn.com.tw/news/supplement/paper/797947

見面的時候，東京朋友說剛剛在等一個郵件所以有點擔心遲到。我以為是學校的文件，但她有點不好意思的說是烘被機。烘被機？先不說時序已進入春夏，就算是冬天，因為東京空氣過度乾燥，幾乎家家必備加濕器，跟在濕冷的台灣必備除濕機是完全不同的。為何需要烘被機？

「前幾天我曬了被子，誰知道忽然下雨了，我趕回家已經來不及……只好趕快郵購一個烘被機亡羊補牢。」她說。

原來是要拯救被淋濕的被子啊。

「曬被子」這件事在台灣家庭也許一季有一次，但在日本，只要天氣晴，說一週一次也是尋常。假日時看見左鄰右舍，以及對面人家陽台上掛出了被子，曾想過要不要跟進，但一瞬間覺得這是個用來折騰日本主婦的差事，很快下了不被制約的選擇。

不常曬被子，但曬衣服是一定要的。

把洗好的衣服晾在外面自然乾是亞洲國家的習慣，雖然在歐美地區或視為不雅而不被接受，也彷彿是「買不起電器」的低社經位階象徵。但讓衣服有陽光的味道，不僅是一種「殺菌」的心理效應，也有無法取代的「香氣」。比起將濕淋淋的衣物直接用烘乾機烘乾既傷衣料又耗電，亞洲的堅持也不無道理。

在可稱為世界家電王國的日本，乾衣機幾乎家家有之，但對於衣物需日曬、日光可殺菌的執著絲毫未減，大約已是不可動搖的「傳統價值」了。曬衣服會被認為不雅，大概是因為個人衣物是私密的存在，貼身衣褲就更不用說了。把衣服大肆的晾出街區，形成亂七八糟的「萬國旗」；或將陽台用鐵架推出利用空間曬衣，好似把衣服晾在底下行人的「頭上」；將公共視野畫為自家後院，外人不免有種「被侵犯」的感覺。

但若整整齊齊地晾在自家的小陽台內，晴空下走過社區，瞥見衣杆上洗淨的衣物，倒也覺得這個社區、這個家充滿了「人氣」。在陽台上設有曬衣架是日本住屋的基本配備，住戶只要準備掛衣杆或掛衣繩之後就能直接使用。有時在陽台曬衣服也會遇見鄰棟主婦出來曬衣服，這時微微點頭，好像也成了一種人際往來。

只是，晾衣服晾出「私密性」也是真的，出現專偷女性內衣褲的變態小偷也時有所聞。而且光看晾出去的衣物就知道是不是獨居女性，所以據說有人建議獨居女性曬衣時可以多晾一條男性內褲來「混淆視聽」。我不知道有沒有人這麼做，但我並沒有把貼身衣物掛出去。一方面是擔心早上出門匆忙，所以多半夜間洗衣，二方面的確是因為隻身居住而有所顧忌。加上空氣乾燥，通常手洗內衣一夜就乾了，也用不著乾衣機。所以除非有外衣的清洗，才會在陽台曬衣。

大概因為這樣，到超市買洗衣劑時，在眾多功能中（譬如柔暖、香氣、不含螢光劑等等）赫然發現有「室內晾乾（部屋干し）」專用洗衣粉，不禁會心一笑。上面說明寫了添加殺菌配方，以彌補衣物「無日曬」的缺陷。似乎可為習慣夜間洗衣，或者整天不在家、不方便即時曬衣服收衣服，只能在室內晾乾的人提供一點「救贖」。可見「曬衣服」真是難以捨去的依戀，自不光在於考驗主婦們是否賢慧。如果有一天這社會集體不曬衣服了，應該是大事一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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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近都不曬衣服了。」東京朋友說。

大地震之後的幾個月，很多東京主婦不曬衣服了。「先生的衣服就算了。孩子的一定不行。」朋友說。

輻射污染對身體的影響，孩童是成人的好幾倍。福島核電廠氣爆之後引發的輻射污染陰影，成為實際經手（照顧）家庭成員健康的主婦們的集體焦慮。飄散在空氣中的輻射塵，隨著雲層擴散，降下的輻射雨連遠在京都的宇治都無法倖免，茶葉一度被驗出輻射值超標，那東京人的疑慮就更不用說了。擔憂晾在外面的衣服會沾染輻射塵以致附著在皮膚上，不如全部晾在室內。

經常曬著棉被的對面大戶人家，陽台上已經很久都空無一物了，隔壁小平房也不再見主婦到後院把衣服晾在花木之間。

看不見曬衣服的社區陽台，讓我感到有點寂寞。

接著梅雨季到了，不說豪雨，包括淅淅簌簌的小雨，大家都謹慎的撐起了傘，冒著微雨騎單車的瀟灑也少了。「沾到了輻射雨該如何處理呢？」媒體節目出現了這樣的答客問。災後不到三個月的東京，輻射塵被檢測超標的不安感還沒有過去，就算政府一直說不要緊不要緊，對生活細節非常敏感的女性（主婦）內心自有標準。

我自己在雨天出門的時候，回到家就立刻在玄關將沾附在衣衫上的水珠拍掉，然後從頭到腳將外衣脫下，丟進乾衣機快速把濕氣烘乾。坐在床上聽乾衣機鬨鬨低鳴，有種既荒謬又悲傷的感覺：整個冬天、下雪的冬天，我都沒使用過乾衣機，想不到在春天會為了消除輻射雨的疑慮而啟用。

大戶人家圍牆外常常有一隻虎斑貓徘徊，有時懶懶的睡在圍牆上，襯著隨風擺盪的外晾衣物，便是一幅居家安適圖；隔壁平房後院植了日本夏日常見的紫陽花（繡球花），已經靜靜地展露出藍紫色的花球，原本洗淨的衣物應該就晾在上方的衣杆。不曬衣服以後，不知怎麼就覺得一切失去了生氣。或許也跟梅雨季的空氣太潮濕太鬱結有關吧。

雨季末尾，夏天即將到來。這社會上上下下開始討論起如何因應「節電之夏」的衝擊。雖然這仍然是災況對應，但從企業到民間，等待節電挑戰的各項（身心內外）準備，意外顯出一種「活力」。好像通過七、八月炎夏節電的考驗就可以更有信心面對未來一樣，大家都下了決心要努力配合。

消暑建議紛紛出現，霪雨的天空逐日開敞。

那天醒來，有陽光。打開窗簾從陽台望出去，看見對面大戶人家曬了棉被！一時激動連線跟台北朋友說：「我看見對面人家出來曬棉被！！」

「啊？曬棉被？有什麼特別嗎？」台北的朋友說。

台北朋友不懂是正常的。

就像我在陽台上，彷彿聞到太陽曬入棉被留下的「殺菌」香氣，那種彷彿負載了多少內心的創傷才又重新獲得的味道。懂得了就是懂了，其實說不得。

「你不懂啦。我要去曬衣服了。」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