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自由與閱讀筆記

面對侍親照護這條漫長的路的時候，應該跟自己說什麼呢？還是要「書寫」什麼呢？這時我真切想到的，是2009年去養生村探望齊老師的一段談話。

我們聊到那時當紅的作品，談到某位曾任公職、在藝文界頗負名望的女性作者，近年來書寫了自己的「家務事」，包括自己照料父母的、以及親子之間的種種，在犀利之外呈現深情，贏得許多感動。特別是生病的老人總是脾氣古怪不可理喻，文中敘述著作者如何耐心處理，又如何匆匆趕赴工作的心情。

「感人嗎？」但齊老師說：「這樣的書寫是為了造就誰呢？大家因此感動，原諒你趕赴工作的匆促，永遠記得你：一個已經如此有成就的人，還能這般『事親至孝』。而你的父母一輩子擁有的人格，在大眾面前只剩下一個『任性不堪』的形象，這豈是對父母的真心回報。」

老師認真的說：「如果我兒子這樣『回報』我，我的靈魂大概不會放過他。」

齊老師的話深深撞擊著我。我曾經這樣思維這種「感人」的書寫嗎？我進入晚年，若不幸因病而不堪，願意讓晚輩用這樣的書寫為我打下句號嗎？如果不願意，那麼一個書寫者內在的溫度該是什麼。畢竟對無力抵抗的被書寫者而言，書寫者擁有的權力就是可怕的權力。

我不知道別人怎麼想，但我可以充分體會齊老師的意思。做為一個書寫者，儘管非常自我，心裡還是要有別人，這就是書寫者的溫度。

也許以書寫作為慰藉（公諸於世），獲得情緒的出口，或成為自我創作的養分，是很好的報償。但齊老師的話，讓我認為選擇保存至親那些形神美好的記憶才是真正的回報。

當肉體出現身不由己的難堪時，你希望如何被對待？又，會如何對待自己？在中年的分界點，這個人生課題只會愈來愈靠近，先面對長輩的，接著是自己。我們一輩子都在找尋人生解答，難度愈來愈高，有些可能一直到人生結束也沒有答案。

在此之前我擁有朝自己目標勇往直前的自由，在此之後要為曾經給我那樣自由的至親停留。

我的情緒出口，就是想要盡量維持「正常生活」。而我的自由，就寄託在隨心所欲的閱讀吧。


●【隨心所欲的閱讀】

─嗯。是枝裕和真的很愛《奇蹟》。

─綿矢莉莎真的很早慧。
距上一個能隨心所欲閱讀的夏天有多久了呢？從事一個以閱讀為主的工作，卻也意味著離隨心所欲的閱讀愈來愈遠……遠到忽然出現了這樣隨心所欲（短暫）的自由，都覺得高興的想掉淚。

●【綿矢莉莎／《這樣不是太可憐了嗎》】之一：
比起一心衷情於形式技巧，滿足自己、「考驗」讀者的作品，我喜歡讀這樣淋漓盡致使用文學語言的小說。

「只是」寫男友因為「可憐」前女友無處容身、因此答應讓前女友搬進自己的住處進行「半同居」，並且「大言不慚光明正大」要正牌女友接受的「簡單」故事。就可以寫成中篇、而且還獲得大江健三郎賞識，得到2012年大江健三郎文學獎*？

是的。大江健三郎說「這部小說是用年輕人語言，寫給年輕人的一部作品。更精準一點說，是作者寫給同世代的年輕女性看的小說」（引自張維中的序）

但顯然年近八十、不年輕也不女性的大江被帶入那個世界了，不知不覺感受到綿矢莉莎《這樣不是太可憐了嗎》的語言強度。

身為中年女性的我也被帶進去了。

所以，所謂「年輕人」的作品，差異性會在哪裡呢？在於有些年輕作者自以為自己是「用年輕人語言，寫給年輕人看的作品」，得不到賞識就認為是代溝所致。其實不是，而是那本來就不是一部好作品。


●【綿矢莉莎／這樣不是太可憐了嗎？】之二：

─可憐的是她還是我？

─所謂的「可憐」應該是什麼呢？因為「可憐」而來的罪惡感又是什麼呢？

我想，以上是《這樣不是太可憐了嗎》中「我」的糾結吧。
為什麼這麼糾結呢？……

來說說「記憶的創造」好了。
其實所謂記憶這件事，是有高度封閉性的。也就是說，多少人一起經歷的事，就只有多少人可以分享，沒有一起經歷的人就是被「排除」了。

那麼，兩個人一起做的事，就是兩個人專屬的記憶（感情經驗），別人都進不來，這不是很私密嗎？

任意（同時）去跟別人「創造兩個人感情的記憶」的人，任誰都覺得感情信用不良吧。這麼做的人不配擁有真正的親密關係。


●【作家的生活隨筆】

為什麼想讀知名作家的生活隨筆？因為想更加理解那個作品、那部電影裡創作者的內在，以及創作理念，讀了後有一種對情節、對人物「原來如此」的恍然。

但這種「恍然」對我來說並不是用來重新詮釋作品的。也就是說，這些創作者已經端出了足已受到（也必須受到）獨立評價的好作品，之後才出現了生活隨筆。而不是一開始就要靠作者叨叨絮絮講著他的人生、他的理念來「強迫」讀者知道。

讀者已經被作品吸引了，會進一步對於創作者的內在充滿興趣、甚至希望是一種學習。這時「作家的生活隨筆」就有產出的意義。不然為什麼要知道某人的思維、生活、瑣事呢？

在認識你的好作品之前，我並不想認識你、認識你家、認識你的親戚朋友。也還不想知道你的創作理念。






*綿矢莉莎（綿矢りさ），19歲芥川獎，28歲大江健三郎獎。皆為最年輕得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