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7月28日

食物的鄉愁(補圖)

《聯合副刊》2014.07.28http://udn.com/NEWS/READING/X5/8831490.shtml

在東京生活,朋友曾指點我若想買台灣的食品不必到橫濱的中華街,立川的百貨公司頂樓餐食街就有一家中國(華)超市,雖然比不上橫濱,規模也不算小了。我好奇去看看,果然看見統一肉燥麵、維力炸醬麵、黑松沙士、泰山仙草蜜、永和豆漿、沙茶醬等熟悉的食品,價格比起台北當然是翻了兩翻,但這是「鄉愁的價格」吧,原本就無法用常理計算。

只是我對食物的「執著感」很低,在這些食品、飲料、調味料上面並沒有鄉愁。那些身在異鄉對台灣小吃眷戀到無法自拔,進而自己能做肉圓、包肉粽、蒸包子……以至於到中國城去購買台灣零食等等,對我來說應該都不存在。


在台北生活外食很方便,外食人口比例也很高。忙碌的生活裡,下班後直接外帶食物回家,小家庭一星期都不開伙似乎也很尋常。東京也是個外食方便的城市,下班時間前後,超級市場的熟食專區經常大排長龍,大約也都是準備帶現成料理回家作為晚餐的。

所以,一個人在東京生活,又吃得簡單,外食似乎比自己動手料理方便。光是每餐要用電鍋煮出「一碗飯」,想來就不是很合理,何況張羅「一人份」的三菜一湯。

但不是這樣的。

真正的在地生活,沒有人上超市永遠只買熟食。對日本飲食不陌生的我,心裡知道自己「食物的鄉愁」在哪裡。

同是米飯的國度,在主食上可以無縫接軌,但日式料理的烹調多半是不「炒」的,特別是青菜多生食,雖有少數水煮,但沒有熱炒的選項。長期的生冷青菜無論如何都安慰不了我的「台式胃口」。湯也是。雖然台灣沒有香港的煲湯文化,但仍有多樣的「湯料理」,日式料理中的湯就很貧乏(說來就是味噌湯吧)。比較起來,日本人用餐喝不喝湯無所謂,啤酒倒是一定要喝的。但用餐時好好地喝上一碗湯,無論是費工夫的熬燉,或是簡單的清湯,不僅暖胃也暖心,對我來說不可或缺。

中華餐館彷彿也是另一個化解「食物鄉愁」的所在。但比起超市裡渡海而來的「原裝貨」,國外的中華餐館因顧及在地喜好,多數都只能說是「贗品」。不知為何,「勾芡」料理和炒飯成為日本人心目中中華料理的代表,特別是前者,幾乎陷入一種「凡勾芡即為中華料理」的迷失。至於小吃則以肉包為王道。然這些其實都跟台式料理沾不上邊。上中華餐館的經驗多半讓人失望,也許就像日人在台灣吃到某些「台式的日本料理」一般,說不上「故鄉味」。

或許也有例外的。

曾經在吉祥寺附近請台灣研究生吃飯,問對方想吃什麼。思索中他忽然提到那附近曾有一家台灣媽媽經營的排骨飯小店,因為是非常道地的台灣排骨飯,即使一份折合台幣約250元,留學生們口耳相傳偶爾一吃,未得返鄉的身心就從五臟六腑開始得到了慰藉。看著他的表情我立刻相信了,因為那種「食物的鄉愁」無法假裝。

而我不用上中國(華)超市,也不用去中華餐館,每天為自己炒個青菜,燉個湯,是我在東京生活中所建構的、無法以外食取代的飲食日常。



大地震發生的那個下午,時間彷彿過得特別快,在餘震不斷、災況不停新增中,瞬間就來到了夜晚。天一黑,才知惶惶然。看著電視上東京23區內臨時收容處已準備妥當、將引導數以萬計無法回家的「歸宅難民」入內休息的訊息,始真正意識到,這只是個「開始」。雖然東京的建築物幾乎沒有大礙,只有少部分受到損傷,但看似一切平靜的災後,空氣裡卻有一種未知的不安。

不能關電視,一直不能關。

因為除了電視,我不知道還能從哪裡獲得與這個社會的聯繫。一個人的異國,以及全新的災難經驗,我無從從任何在地者身上得到幫助。

螢幕裡的災況瞬時更新,螢幕前我的時間卻彷彿是凝滯的。


好像不餓,一點都不餓。但我起身開始做晚餐,把早上買的、已經吐完沙的蛤蜊洗淨,放入湯碗內,加點水以及薑片,放進電鍋裡去清燉;接著洗菜,一葉一葉,準備待會兒入鍋炒;再把中午滷好的排骨慢火加熱一下,一時間香味四溢……就跟每一個尋常晚餐一樣,為自己炒個菜、燉個湯。像這樣持續著飲食日常,感覺著時間的流動,就像這世界並未失控。

其實一直在失控。

「開始」、「收拾」、「結束」、「復原」。這幾個面對災難的順序只要一個沒有跨過,就無法過渡到下一個。

311的震災就是一直停留在「開始」,從強震、到毀滅性的海嘯、到失控的核電廠,每一分鐘每一刻每一天,災難都有新的「開始」,所以無法過渡到「收拾」,更遑論「結束」。誰也沒料到,原來災難的「開始」可以這麼沒完沒了,以至於人們必須學習在「災難進行式」中去建立正常生活。

災後第一天,一切充滿未知卻又似如常。災後第三天,超級市場裡的生鮮櫃位全部空蕩蕩,作為東京糧倉的東北地區已經肝腸寸斷。我用之前買的青菜,以及排骨燉湯,還是為自己準備了晚餐。接下來,電的供應可以嗎?水可以正常飲用嗎?

「妳要不要去一下附近台灣人開的中華餐館?」台北的朋友建議我。

「為什麼?」

「因為是台灣人嘛,至少可以問問消息什麼的。」

覺得有點荒謬,但我第一次踏進這家小有名氣、台灣人經營的中華餐館。


店裡人很少,穿著改良旗袍領制服的中國工讀生懶懶地遞給我菜單,我用中文問:「你們女老闆呢?」「不在這裡,在總店。」又百無聊賴地回去櫃台坐。

我點了咕咾肉定食,看見菜單特別標記了台灣甜品「珍珠奶茶」的圖片,一杯日幣450元。這種餐館氣氛配珍珠奶茶有點「不對」,定食送上來配菜是日式生菜沙拉和冷豆腐也「不對」,咕咾肉還好沒勾芡但甚油膩還是「不對」;果然異國中華餐館在我心目中仍然就是鄉愁的「贗品」。台北的朋友可能不知道,在這樣的「贗品」裡沒有什麼土親人親這種事,這是異鄉,充滿災後未定狀態的異鄉。

「我們打算暫時前往南方避難了。妳呢?」東京朋友問。

「我回台灣。」我說。



災後一個多月,回到東京。核災仍進行著,夏日節電面臨挑戰,災後狀況依然有無數的「開始」,還到不了「收拾」的階段。但超市裡的物資早已恢復正常。

「妳剛回來,應該跟妳吃個飯,但現在外食有點不安心,所以
……」東京朋友說。

「我知道。我要去超市買菜。」我說。

「嗯,那注意一下產地。」

「我知道。」

「食用水的話,現在有國外進口的一箱一箱
……

「好,我知道。」

「如果有需要蛋跟我說,我從九州農場訂了兩大盒。」

「好,我知道。謝謝。」

「還有
……很高興妳回來。」

「欸,我知道。」

我們互望笑了。

回到東京第一晚,我到超市買了島根縣的菠菜、宮崎的山藥、鹿兒島的豬肉、印度洋來的冷凍海蝦,還有加拿大的飲用水。燙了青菜、燉了湯,依然是我所建構的「台式」飲食日常,是屬於我的食物鄉愁。

而一切如常,一切並不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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