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3月4日

大學湯咖哩

《自由副刊》2014.03.04 http://www.libertytimes.com.tw/2014/new/mar/4/today-article1.htm

「去吃晚餐吧,妳吃湯咖哩嗎?」一直在宿舍等著的Y這麼說。我在傍晚剛抵達學人宿舍,海運到的兩個紙箱,以及我的行李才剛剛放下,還來不及打開、整理,天就已經全黑了。「先吃飯再說,吃飯很重要。」她笑。Y是我在這所大學的共同研究員,我們要相處一學期。

雖然月已經進入初春,但幾個星期來東京還是陸續下了大雪,看見路上車輛因雪打滑的新聞,出發前我還感到擔憂。但抵達的這週雪已經停了,氣溫也明顯回升。我因為帶著行李又走路的關係,絲毫不覺有寒氣。

Y說的湯咖哩店就在大學旁的巷道,很低調的門面泛著溫暖的光。這種從外表看來「不明就裡」的餐廳,做的應該就是「熟客」的生意吧。果不其然,同往的研究生笑說:「此處是老師教授們最愛,學生要不是跟老師一起來,就是『敬而遠之』。」其實不僅學生和老師一起用餐會感到彆扭,老師「誤闖」學生餐廳也是尷尬萬分吧,看來是否熟悉大學附近的「餐廳版圖」也是在地與外來者的界線區分。
 

湯咖哩來自北海道的「咖哩變革」,後來風行全日本,包括印度咖哩、泰國咖哩等,在日本也分別有湯咖哩的不同風格。比較起來我喜歡北海道的湯咖哩,覺得在濃稠比例與滋味上最有和諧感。有些人對於咖哩變成湯不太能接受,這也是Y要先徵詢我吃不吃的原因,後來我才知道湯咖哩是她的最愛,幾次邀約我用餐,皆脫口說:「吃湯咖哩好嗎?」

跟著Y當然不只吃了湯咖哩,她奉行「努力工作/研究」之後就得好好吃一餐做為慰藉的原則,即使在「女人一人用餐很奇怪」的日本,就算先生不能陪同,Y還是曾經泰然自若(並優雅)地一人吃牛排、一人吃法式料理。我立刻就發現我們可以相處得很好,因為我討厭裝模作樣的女人。加上我們都不喝酒、更受不了菸味,不會有誰掃了誰的興,用餐很容易達成共識。

一方面是工作後的解憂、一方面盡地主之誼,Y於是與我相約開學後每週上完課後可一聚,她還開出了包括大學區、下北澤、吉祥寺、新宿等用餐的「夢幻名單」,之後我們在一次的螃蟹大餐後各自進入安靜的冬日生活,等待新學期的到來。只是,還不到開學,三月,原先的「夢幻名單」很快成了「夢幻泡影」。



大地震發生的當下,我們各自在東京的角落,不知彼此的狀況。回家看著不停更新的災況畫面,想像東京朋友忙著聯絡親友、安撫孩子、等待災後答案的種種,忽然意識到此刻全東京的人都在面對全新的狀況與不安。大難來襲彷彿某種人生「洗牌」,讓這城市的人(不管「在地」或「外來」),在生活的經驗值上同時歸零。因此我也瞬間明白,自己無可「仰賴」誰。

當晚的學人宿舍區非常安靜,而且黑暗。

說是學人宿舍,但並不設在校區內,而是位於校區附近的民宅,單人公寓或雙人公寓都是雙併的二樓建築,門前依照日本的習慣,都掛上寫了全名的門牌。我和我對門的名字一看就知道是華人女性,其他的也很容易分辨:韓國學者或是美國、德國學者。但基於隱私或者作息、學門的不同,我和我對面的學者一直沒有照過面。

即使如此,戶戶都有人的學人住宅區,經常充滿生活的小小聲響:開門、關門、庭院聊天、孩子放學、單車的剎車
……唯獨這個大地震的夜晚,卻非常安靜、而且黑暗。有人在嗎?我不知道。至少我在,正這樣安靜地坐在屋內、看著新聞。

黑暗是因為路燈都熄了,幾乎全毀的東北,也瞬間影響了大部分的東京電力。當晚大家就「共體時艱」,商家外燈都不開,只開店內的燈營業。

終於接到Y匆匆互道平安的電話之後,進入了非常「空」而漫長的夜。所謂「空」是彷彿原來晚上該正常做的事好像都不適合了,譬如看書、寫稿、看電視節目,或者洗澡
……感覺做什麼事應該都會被突如其來的什麼中斷似的,沒有可以信任的安穩。

想一想,我騎單車出去了。很低的氣溫,暗裡見校園內的單車成排塌倒一地。轉入大學旁的小巷,就看見那家湯咖哩了。外燈雖滅,但從窗框看見裡面熒熒燈火,仍營業著,映照著安然用餐者臉龐,彷彿有種亂世的日常。我想起初到的當晚,Y朗朗地一問:「妳吃不吃湯咖哩啊?」以教授和研究生為主客的湯咖哩店,做為我東京生活的序幕。當時數日的大雪剛過,迎來了晴光,我們都以為春天到了。



從台北再度回到學人宿舍時已是春末。才剛進門,電鈴就響,對面的「鄰居」忽然來訪了。自我介紹是內蒙來的學者後,也許發現我意外的表情,為自己的突兀感到不好意思,停了一下解釋說最初雖然猜到(看名字)我應該是台灣來的,但是怕打擾所以並沒有來訪。可是,「311大地震那晚我忽然覺得很害怕
……那天妳在嗎?」「我在。可是當時這邊很黑又很安靜,我以為大家都不在。」「是啊。」聽我一說她便放鬆地聊起來。

因為她說自己日語不太好(應該是客氣),看新聞不是很懂,那天想來按電鈴又覺得冒失,過幾天因為災後情況不穩定愈想愈害怕,鼓起勇氣來按電鈴,但是,「您回台灣了是嗎?」「嗯嗯,」我說:「你們的話
……中國大使館不是有安排?」「沒有的事……您看哪兒的報導?」「台灣的新聞有播。」「沒有的事……」她重複一次。接著說:「不過,中國大使館倒是暫時從東京撤到大阪了。」「欸?」我霎時愣住。然後兩個人互望笑了。「真高興您回來了。」她說。輻射汙染的狀況一直未能平息,夏日節電也即將展開,感覺上有互相認識的「鄰居」似乎比較安心一點。

雖然如此,因為學門、作息不同,自己又拙於建立新人際關係,我們之後幾乎沒有交談,也沒碰到面。只會在玄關聽見對方出門、或回家的聲音。

對方第二次來按我電鈴,是跟我分享她到台灣的體驗,以日本訪問學人的身分申請到台灣在手續上相對容易些,「所以我到日本,心裡就期盼著有機會去台灣。」她如願以償非常高興,還拿了幾個鳳梨酥要給我「解鄉愁」。說我們都是女生所以下次可以約一起逛街、或是每星期約吃飯。面對她的熱情我難以回應,又不擅長說出隨口應允的應酬話,遂有些局促……

之後夏天來了。因地震延後開學的短暫學期也要結束了。自己開始準備結案演講,並關注著災後社會、以及「節電之夏」的進行,便也無暇顧及其他。直到要離開的前一週,我把需要海運的東西讓郵局取走,坐在書桌前想了想,覺得心裡有一個沒說出口的約定要去完成,然後打開門,走到對面,按了電鈴。

跟對方告別時,我說:「一起吃飯吧。」她開心地說:「啊,終於約成了。」我問說去哪裡吃,她說:「妳吃湯咖哩嗎?」

一瞬間我彷彿回到剛剛抵達的那個夜晚,房間也如目前這般行李裝箱散置的空曠,Y朗朗地一問:「去吃晚餐吧,妳吃湯咖哩嗎?」

回神後我問:「妳是說校區側門小巷內的湯咖哩?」

「就是啊,我們研究室師生常喜歡在那裡吃飯。」她說。

(此處是老師教授們最愛,學生要不是跟老師一起來,就是「敬而遠之」。當時研究生的聲音在我耳邊出現。)

我們自然而然地約在這家至今我仍不知道店名的大學旁湯咖哩,一起和這座城市的人經歷了前所未有的災難,是不是也因此成了半個「在地」者呢?跟Y去吃過之後、311發生那天經過之後,我沒有再去吃過這家湯咖哩。如今再度造訪,想起和Y初見的當晚,不過是半年間事,卻感滄海桑田,如夢似幻。

「鄰居」介紹著她的家鄉,說著草原的被破壞、說著學界以及海外生活的種種,我聽著聽著卻有些恍神
……彷彿因為就要離開,新的人際新的訊息也都不相干了。

餐後她堅持請客說這是「內蒙習慣」,走在大學路上,並懇切地說:「下次請到內蒙來找我,讓我招待,夏天是好季節。」這時我應該說「那也歡迎來台灣找我,我招待妳」才是,但我依然訥訥說不出口。我不確定自己是不是能(想)做到,又說不出場面應酬話
……

對我來說,和Y一起吃的湯咖哩像是故事的開始、人情的延展;和「鄰居」一起吃的湯咖哩,是故事的結束、不會延展的人情。

而那個滋味,卻從此在我人生裡,成為永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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