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寒假的大學校區和我的居所都很安靜,季節雖然已經過了隆冬,但夜裡還是經常無聲的下了雪,早晨起來,從陽台可以望見停在外邊的車身上都白白敷了一層粉霜。
「谷保天滿宮那邊的梅花開了,梅花祭那時我們一家要去跳神舞,邀請妳來。」住附近的S發訊跟我說。
很冷的空氣,很藍的天空,很好的陽光,從居處騎單車沿著大學通、櫻花通,一直騎向谷保站的天滿宮,梅花園裡已經非常熱鬧,民藝社團各自擺臺,神樂神舞、古箏、太鼓、茶道,在梅樹下輪流演出。
「這邊這邊。」S同我招手。
S一家加入了社區的傳統樂社,由師傅帶領多次參與社區祭典,這次更擔任了梅花祭演出活動的總召。在空檔時S將我介紹給了社團成員,包括在銀行工作的女孩、剛剛高中畢業的機車行少年、以及電器行老店的少主,都是在這個社區商店街「土生土長」的在地人。冬學期結束,職校畢業的機車行少年剛剛得到大學的入學許可。「那麼,」S說:「下星期大夥兒到我家來個卒業(畢業)祝賀會吧。」這「大夥兒」也包括身為「外人」的我,「妳願意來嗎?」她說。
當天依舊是寒冷而乾爽的好天氣,傍晚大家到達S家後先在陽台乾杯祝賀。因為梅花祭那天見過面,所以我並沒有被特別介紹,也沒有被刻意招呼,這使我感到自在,因而去除了在陌生場合慣有的侷促感。乾杯後閒聊一陣,他們大約說著梅花祭時如何準備餐點,如何張羅傳統服飾的「瑣事」。孩子們則一旁玩樂,很是一般家庭聚會的模樣。
但進屋在餐桌就坐後,男主人忽然起身講話了。宣布今天聚會的意義,包括祝賀的事由、對象,並且以主持人的身分,請今日的畢業生致詞,接著則是前輩代表勉勵。
最初我有點錯愕,在男主人起身時冒出「不會吧?難不成要致詞?」的念頭,這種「儀式化」的東西出現在家庭聚會實在太奇怪,在台灣大概會立刻有人笑出來說「別鬧了」之類的話。但當時現場卻立刻安靜下來,大家靜靜望著、聽著說話的人。不管少年畢業生或者身為前輩的電器行少主,都很正式誠懇的說出自己的心情與祝福。結束後男主人一聲開動,場面又回到了輕鬆溫馨。聊菜肴聊生活,因為我的加入,吃甜點的時候還玩起說中國話的遊戲,大家紛紛學起日文姓名的中文說法。
開朗的畢業少年學了「我是白石健三郎」的中文發音,不停跑來我面前進行「自我介紹」,誇獎他發音甚好,便有點害羞又有點驕傲。接著還有在銀行工作的少女,總是笑吟吟的看著我。S說這裡有機車行、電器行、銀行界代表,以後我有生活上的問題找他們就對了,也馬上獲得「沒問題」的回應。這時我彷彿明白,藉由這個聚會我被介紹給這個社區了。
日本社會雖然看似有一種充滿禮貌的距離感,但社區住戶的「聯繫」其實是很緊密的。只是被稱為「外人」的外國人,會被看待成一個「外人圈」,和真正的在地社區處在不同的位置。而透過S這場聚會,電器行、機車行、神樂社……當我騎車經過商店街就會被認識吧。我將可「確實」的在此生活著,直到回到台北。
散會之前男主人聚集大家在鋼琴旁合唱〈卒業寫真〉,這種堅持完成儀式的執著還是讓我有點驚訝。畢業證書放在鋼琴上,小女生彈琴,男生女生輪流合唱著〈卒業寫真〉,大家都很當一回事。我居間旁觀,聽著看著忽然感動起來,果然儀式有一種意義,讓畢業生真的被祝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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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卒業聚會」之後四天311大震發生,這世界彷彿瞬間頹圮,也從原來的生活畢業了。
匆匆離開東京的那時,沒有把握自己會不會再回來。S來信說:「你是外國人,會擔心是可以理解的。」最初建議我暫時離開東京的是S,但並不表示她要離開東京,我想電器行、機車行、神樂社團、銀行少女他們應該也都沒有離開東京。我不一樣,我是「外人」,是被認為不必留下來跟他們一起面對「麻煩」,也是留下來可能有心卻無力去照顧的「外人」。
看似平靜的東京,畢業典禮取消、賞櫻會取消,開學典禮也取消。儀式的取消像人生裡閃閃發亮的東西一個一個的熄滅,這是我參加了「卒業聚會」又一同遭逢強震核災之後,可以了解的沉默與哀傷。而在「卒業聚會」那日才相識的他們和我,恐怕也匆匆在彼此的人生裡畢了業。他們應該不覺得會再見到我,但「卒業之後」的他們都如何了呢?我還是不時想起。
決定回東京的時候有一種「自己負責自己人生」的想法,誰也沒有通知。到「家」後衣著輕便下樓去附近便利商店買牛奶,結帳時忽然聽見玻璃門外S大聲喊著:「××!妳回來了!!」不顧店裡眾人眼光她跑進來說:「妳回來了,什麼時候回來的?妳會留下來嗎?」我侷促無措地站著,心裡也很開心就這樣遇上了,卻只會吶吶說著:「嗯,我回來了。還不知待多久。」
「我只是要跟妳說,」還是很大聲:「妳要知道妳是受歡迎的。」我是受歡迎的,但她沒立場要我回來,也不能要我留下,這種話她不能講。這種「百轉」的心思我好像此刻才領悟。
之後時間的推移都在迎接「震災滿×月」裡度過,我也逐漸在無法「回到過去」、無法正常的生活裡,建構出新的「正常生活」來。梅雨停了,主婦又紛紛把棉被抱出來曬,時序走到了節電大作戰的夏季。繼春天的諸多儀式取消之後,夏季的花火大會也大幅取消,但具指標意義的花火大會被保留了,東北的夏日大祭「六魂祭」也努力的開催,在此振興、復甦之際,S與我聯絡:「社區的夏祭活動周末展開,我們都要去表演,妳會來嗎?」
這真是冬日梅花祭以來我看到最熱鬧的活動了,暌違了這麼久,來共襄盛舉的社區居民見面都有著飽含深意卻又心照不宣的笑容。看了一陣子表演,沒遇見S一家和神樂社,手上沒有時間表的我在晚餐時間離開一下,再回來待到晚間七點結束,還是沒遇見。
結果回家後收到S的來信說:「很遺憾妳今天沒來。因為這是震災之後第一場祭典,很有意義,特別希望妳能來。」看了信才恍然她之前平淡說著「妳會來嗎」背後的感情。雖然我有去但沒遇上也就等於沒有,這樣幽微的心意我應該早些明白,好好問清楚他們上場時間。
所以我不止錯過表演了吧。也錯過了再見電器行、機車行、神樂社裡的他們,以及銀行少女。在冬季的「卒業聚會」之後,我們各自走過了驚駭與沉靜的東京生活,在彼此都可以微笑的時候,我即將結束客座研究的身分。這個夏祭,應該是他們跟我的「卒業典禮」。
但是我在渾然不覺中錯過了。
最後的時光總是忙碌,下午騎車出去喝咖啡的次數也少了。周末那日匆匆經過大學路上的星巴克,卻忽然從落地窗看見了銀行少女,她戴著耳機像是聽音樂吧身體輕輕跟著打拍子,並低頭專注翻看著雜誌。我在窗外站了一會兒。她始終沒有抬起頭來。這樣很好,我想。如果她抬起頭來與我對望,我應該會不知所措。
「再見。」我在心底跟她說。
不可思議的是在我離開的前幾天,騎車在長長的巷道中遇見機車行少年「白石健三郎」了。騎著車的彼此從長巷的兩頭互相靠近,遲疑的、驚訝的、確認的對看,然後兩人在單車上彎腰點頭微笑的錯身了。
「你是白石健三郎。我記得。」我在心底說。
能看見「卒業」之後他們已經足夠。就算世界崩解再也不如常,但「卒業」之後不是毀滅而是要建構新未來。我們在崩解之前見面,在崩解之中暫別,崩解之後重逢。能給一個了然於心的微笑,是心中最美好的句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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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花祭神舞
‧「卒業」聚會
‧夏祭活動
‧看見銀行少女的星巴克
‧與少年在單車上錯身的長巷
‧梅花祭神舞
‧「卒業」聚會
‧夏祭活動
‧看見銀行少女的星巴克
‧與少年在單車上錯身的長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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