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市的表情

【自由副刊】2012.2.12

喜歡逛日本的超市，連便利超商都喜歡。如果是在歐洲更喜歡逛市集，那些黃黃紅紅綠綠滿籃的蔬果，分外有種生活感。而日本的超市與超商彷彿總藏著令人料想不到的念頭、料想不到的日常生活表情。在東京的住處附近有兩家超市，一家靠近車站是平價連鎖超市，一家靠近學校是「貴婦級」連鎖超市。文教區的服飾店少得可憐，但我只要有超市就很開心，三天兩頭就會去逛一下，興高采烈盤算著該買些什麼日常食材或用品，成為閱讀書寫之餘最好的調劑。

平價超市是尋常主婦、一般家庭出入的地方，無論何時總是人氣滿檔，門口也很熱鬧，偶爾有當地農戶的蔬菜水果擺攤叫賣，也有生活用品臨時銷售站。我被賣運動器材的推銷員攔過，情急之下冒出一句：「對不起我是外國人。」結果對方一愣，但立刻說：「欸，外國人也是要運動嘛！」兩人忍不住都笑了。就是這種在地的庶民氣讓我很著迷，覺得自己在異地很真實的存在。

超市裡的貨品擺設非常整齊豐富，因為政府規定產品要有明確的屬地標示，所以每一件都貼著「產地身分證」。大大的紅黃甜椒通常來自韓國，綠花椰菜是美國，小松菜空心菜菠菜等菜葉類多半是茨城群馬等東北各縣，高麗菜是千葉、神奈川，白蘿蔔是青森，漁獲當然是東京灣或北海道，如果要吃明太子就找九州產。肉類的話，國產的溫體牛雞豬自然遠遠優於冷凍再解凍的澳洲牛美國豬。在乾淨的生鮮食材賣場逛上一圈，東想西想今日的菜單，不知怎麼就有種身心的療愈。

一樓的熟食區更是繽紛，忙碌的職業婦女或單身上班族，回家前來一趟立刻解決晚餐的燃眉之急。加上平價的甜品、麵包、三明治琳瑯滿目，在在散發著非吃不可的訊號。不愛甜食的我也像著魔似的，連續吃了三次的櫻花麻糬。

貴婦超市就有一種不慌不忙、既似優雅又似裝模作樣的高尚氣氛。在一堆標榜有機、無毒的嚴選食材中，像我這種非貴婦級的顧客，最大的樂趣來自於欣賞與想像。同樣一串巨峰葡萄平價超市賣日幣759這裡賣2000，平價超市小松菜一把是日幣88這裡389，想像這不知有多清甜美味，也想像著原來食物的世界也像我的職場一樣充滿著身價評比的殘酷。

超市的表情是家常生活的表情，就像我跟台北朋友不厭其煩分享的瑣碎小事，看來貧乏，但其實是一種人生的邀請。只是，當我忽然冒出「像這樣一來一往的瑣碎誰會忍不住先停止？」的念頭時，並無從預知這個世界會如此的回應我。
兩個超市都有禮品專區，配合著節日作出不同的表情。二月十四日情人節有情人巧克力專區，接著就換成三月三日女兒節的擺設，然後立刻改裝，準備迎接三月十四日的白色情人節。

沒等到三月十四日，超市的表情就全部變了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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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北大地震的當日與隔日，東京都是暖日冬陽的晴天，雖然電視全天持續更新災區已知與未明的驚駭景況，福島核電也狀況難料，但東京因為幾乎沒有房舍倒塌也沒有海嘯，當晚無法回家的「歸宅難民」也都在隔天電力恢復後陸續歸位。冬日太好，走在巷弄讓人有種災後歸於平靜的錯覺。

但超市的表情不會說謊，三月十三日生鮮貨價全空，掛上「很抱歉因為東北強震，交通中斷，物資無法運送」的牌子。顧客依舊井然有序的賣場裡燈光黯淡，速食與礦泉水也所剩無幾。才一日之隔，貨架全空的畫面太震撼。我的錯愕不在於害怕，而在於超市毫無距離的呈現了災難的具體！指出東京無法「獨立生存」的事實，並且說明問題才正要開始。

儘管媒體用「疑心暗鬼」來指稱東京超市民生物品的淨空，但無非該說超市最能反映人心的不安，即使表面如此沉默，心裡的話語是「我們願意為了社會安定展現有秩序的承擔，但並不表示相信東電的鬼話和政府的宣告」。

第一次從超市空手而返，帶著貨架淨空的畫面回家，想著該如何組合自己的地震包，其實我連電池都沒買到。而像超市的表情一樣，有些朋友關係像貨架一樣本來滿溢的但忽然就空了，有些卻像後方資源一樣源源不絕湧入我心，滿滿形成了補給站。

東京很快宣布進入限電熄燈那時，被視為等同二次戰後的艱鉅時刻，但超市裡白色情人節的櫃位還是存在的。對節日少有執念的我，當時希望無論是無聊的、荒謬的、好笑的，被商業炒作的種種節日都能如常進行，因為能如常進行任何節日的世界，就是太平的世界；能有如常的無聊瑣碎就有如常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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災後一個多月，回到東京。像回到家的熟悉，我一點也不想、不敢外食，立刻去超市報到。歷經輻射空污、水污、限電之後的東京，危機仍在，但物資已逐漸補足，除了因為節電使燈光減半之外，超市又回到一種「豐足」的面貌，或者，可說是「過分豐足」的面貌。高麗菜青江菜小松菜茄子玉米是籃架上滿滿的豐饒，好像一直不會減少。

不會減少的秘密，也許就在蔬果之間瀰漫的竊竊私語裡：「瞧，顧客又走過去了。」「噢，這位不嫌棄不嫌棄！」「大概是因為便宜。」「不，大概是因為愛。」「……」來自東北四縣乃至驗出輻射污染的千葉、神奈川等地的蔬果漁獲，都得到了不信任投票。國產牛雞豬不再是品質保證，「產地身分證」成為一個令人安心也令人悲傷的印記。

超市空間浮現了戰戰兢兢、心照不宣的尷尬表情，

一切如常，一切不如常。

中斷一陣的「庶民季節性」又回到了超市，梅雨季出現了釀梅酒與梅醋的貨架，顆顆翠綠飽滿的梅子成了牆面的裝飾；還有櫻桃季，超市裡成堆供主婦挑選的鮮豔櫻桃，對應著文人讀者為紀念太宰治而舉辦的「櫻桃祭」，俗世風雅依然各取所需。但超市外的擺攤換成了「反原發」的連署，我要是對著發傳單的義工說「對不起我是外國人」，肯定獲得「外國人也可以反原發啊」的回應。推銷運動器材的不見了，換了一攤「輻射除污」植物與食品，立牌寫了無比神奇的效果。

幾個月來到平價超市我都直攻韓國產的紅椒黃椒、沖繩的苦瓜和青椒，這些被許多人視為「苦手」的蔬菜還好我不太介意。也開始光顧「貴婦超市」，購買東日本以外的蔬菜，貴了好幾倍的旭川菠菜長崎牛蒡，島根的小松菜金澤的大黃瓜，說不出有什麼特殊甜美，也許只是稍求心安的滋味。夏天來時我等待美麗誘人的水蜜桃，長相甜美的東北產水蜜桃價格慘跌，還是不如姿態高昂的山梨縣水蜜桃有人氣，接連幾天我都帶了山梨縣的水蜜桃回家，仍在超市等待的東北水蜜桃逐漸有了枯萎的神情。但超市指出的生活真實無論如何都難以造假，政治大臣再多的宣示保證，最後還是必須在鏡頭前上演一場大口吞下東北蔬果的戲碼。

其實還有一種虛擬超市存在於經濟與社會中產位階以上的主婦裡，她們上網向關西九州等南方農場訂購食材，交易非常熱絡，特別是飲用水和雞蛋，一箱一箱所費不貲，訂單消化不及還需排隊等候。但她們說「大人就算了，不能不為成長中孩子著想。」孩童遭受輻射污染的身體影響是成人的好幾倍，這世界已經被大人搞成這樣，沒理由要孩子去承擔後果。

原來社會階級的優勢與弱勢在災難中也不曾改變，沒有足夠的經濟條件與時間就無法支撐在網路超市的消耗，平價超市的賤價蔬果終將進入大多數家庭，也許還能以「看哪多麼『物美』價廉！」「為東北振興盡了國民的心力」作為內心的安慰。

我依然愛逛超市，三天兩頭就去一次。我可以讀出超市的生命力與哀傷，因為那也是我的生活。

那些在震災之前與我分享瑣碎小事的朋友、曾經與我相約的朋友，彼此彷彿也有了一種滄海桑田。唯在我心裡想了許多次，如果能在東京相見，只想問：「欸，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逛超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