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網路通達的時代,人在國外還是能即時看到金馬獎。2015年我在東京,對典禮的熱情其實不大,真正關注的只有「希望《灣生回家》紀錄片不要得獎」,這種不符合當時台灣主流(媒體)民意的想法,從《灣生回家》這本書開始被炒熱之後就開始了。
「灣生」話題被炒熱,當然是因為田中實加的書,從設立FB粉絲頁、出書到紀錄片,到日本爺爺奶奶回「家」,一系列來自情感的激發與聯繫,無疑是非常成功的。近來因為台灣文壇很多人在寫回憶(錄)散文,在「發言權」的掌控下,引發了「只有你的記憶才是記憶嗎」的討論。的確,誰能說誰的記憶是絕對真實的,或是「不真實」呢?
記憶這種東西本來就是主觀的,人的記憶經過人生變化、經過加深或沖淡,哪些美化哪些不願記得,每個人都不一樣,而記憶中留下的感情卻是真的,沒有人可以質疑。所以我對於《灣生回家》的日本爺爺奶奶沒有意見,那些留在生命裡的創痛與遺憾,都是他們生命情感的真實,進入他/她們的內心與之感傷感動也是觀影者的自然。
但感動是感動、歷史是歷史,眼淚不是答案。
《灣生回家》有意無意連結出的許多看似集體但其實混亂的論述,是作為一部紀錄片,或者紀錄片觀看者(我)所無法忽視的。說看似集體,是因為《灣生回家》引發了台灣社會(特別是年輕族群)對於灣生的注意與認識,補充了對於台灣日殖時期「日本住民」的瞭解,並且去建構當時「中國抗日」與「台灣-日本國」的平行關係,在感性的眼淚中,「灣生」跟「日本殖民下的台灣人」,彷彿有了同是「台灣庶民」的集體經驗。
但這樣的集體論述其實是混亂的。
田中實加父親是台灣人,她不是灣生,父親也不是(父親是台灣人,但自言祖母是灣生,後來被揭發是謊言[1])。她當然有中文名字,可是她選擇以「灣生的孫女」,以名為「田中實加」、具日本血源的身分做為紀錄片觀看者,也就意味著她採用「日本人主體」的觀點。
掌握紀錄片的觀看主體自然是必要的,這個主體包括記憶者的主述觀點與語言。
《灣生回家》以灣生爺爺奶奶的視角為主體,片中出現的台灣人,也是跟這些灣生「有關係」的台灣人,並且是以日語為主述的台灣人(做過訪談實錄就知道,同一批人同一段記憶,用日語訪談跟用台語訪問,往往得到截然不同的答案。也就是說,語言是主體的切換鈕,面對日語的訪談和台語的訪談彷彿身分切換,可以用日語述說著跟日本人的情誼,以台語控訴著殖民政權的可惡)。
相對於殖民政權的掌權者,灣生也許是「台灣的日本庶民」,但相對於當時的台灣人來說,灣生並不等同「台灣人庶民」。灣生是日本人,是日本人就不會是一般的「台灣庶民」,紀錄片作者應該知道這一點。灣生遍布全台灣,而《灣生回家》以花蓮灣生為主體,在地域與身分上都較為特殊,並不代表多數灣生,紀錄片作者也應該知道,但是片中並沒有(或不想)呈現這一點。
戰後回到日本的灣生,因為身分被歧視,所以很多灣生並不願意回顧台灣經驗,也拒絕談論(或視為恥辱)。他們在日本重新建立「正常」生活,提到灣生身分,彷彿失憶一樣。有時只是笑笑說「唉唷那是小時候的事早就不記得了」,「台灣很陌生呀,有機會再去觀光。」說感情?相隔七十年,台日就算斷交,但並不是冷戰,台日之間的往來並不困難,很多灣生和台灣不是沒有聯絡的。
為什麼《灣生回家》的灣生會特別對台灣念念不忘?他們和其他回到日本的灣生有何不同?為何轉而認同台灣是「家」(很多回到日本的灣生就是認同日本了,他們在台灣也是日本人)。這是紀錄片應該關注、或真實呈現的吧,這不僅無損於灣生爺爺奶奶的人生價值,反而能更為深刻,而不只是販賣表面的感情,再過度到台灣觀影者身上。
以《灣生回家》來論述所有的「灣生」是不妥的。許多「灣生」與當時台灣社會根本不會/不可能往來,當然也只會說日語,所謂的「朋友」、小時候的玩伴,就是家僕、小孩,都是使用日語的,階級有別。這些灣生要一直到戰後才意識到自己其實是站在霸權的位置。
另一位灣生鈴木怜子在《南風如歌》[2]的敘述中就提到:「父親所崇拜的天皇之國,終於在1945年8月宣告戰敗。/有一天在我家圍牆外,一位騎著水牛的男孩,對著蔚藍的天空,鏗鏘有力地高唱著軍歌《荒鷲之歌》。/通常這位瘦巴巴的臺灣男孩總是光著腳丫,牽著水牛,踢著地上的小石子,路過我家。誰也沒料到他會如此放聲高歌,使雙親和我都大吃一驚,可見日本的戰敗讓男孩找回自己的聲音。」我們必須知道灣生和台灣庶民是不同的世界,而大部分的灣生是看不到那個世界的。
《灣生回家》呈現了(部分)灣生對台灣的感情,台灣伸出溫情的手臂擁抱這些暮年的老人,但灣生所懷念的那個美好台灣、美好的「家」,是日本的台灣,並不是我們願意回去的台灣,更不是現在的台灣(灣生可混淆但我們不行)。而那個回憶的「美好」也可能是建立在回歸挫敗的日本生活上。
這是「日本人」拍的紀錄片(灣生也是日本人,語言主體也是日語),如果得獎了,也是日本人的紀錄片,如同得獎紀錄片《大同》是中國大同市的紀錄片一樣。但是關於《灣生回家》的集體論述卻混亂了這個分野,如果提出質疑,似乎就會被歸於「非台派」。這個後遺症,在《灣生回家》沒得獎之後猛烈的爆發,實在可怕。(光以日本爺爺奶奶對台灣的感情就覺得應該給予回報,而否定了《大同》得獎的肯定。這是什麼奇怪的「民族主義」?)
我無法支持《灣生回家》,因為紀錄片選擇了一個容易討好的感情(眼淚)路線,不能說它不真實(最真實就是灣生爺爺奶奶的感情),但它不夠真實─不管有意無意的都掩蔽、或誤導了對於灣生議題的認識。
可以想想,如果以台灣(人與語言)的主體來拍攝「灣生」紀錄片,所呈現的內在會一樣嗎?我們給灣生的歷史圖像、感情的接收與表達必定不同。
「台日友好」如果被當作「中國對台灣霸凌」的對面,在台灣社會是普遍有好感的。但台日雙方對於「台日友好」的心理狀態相同嗎?
接觸日本的台灣殖民研究多了,就會發現許多研究(採訪)者有一個盲點(愈年輕的愈是),就是他們不會台語。而經歷殖民時期的台灣老人,多半不會現在台灣的國語,只會台語跟日語(台語自然是主流)。戰後至今仍能以流利日語對談的,多半有獨特的背景(工作或家世),所以能不透過翻譯就跟日本人用日語對答的老人,在某種意義上,可說是已被「篩選」過了。
思考一下,如果訪談和研究只接觸這些台灣老人,應該知道會出現什麼問題。
對於日本人來說,能直接用日語訪談(訪問)真好!真是親近啊。但殊不知那就是盲點。
我們不能隨這個盲點起舞。
我不能同意日本朋友以「同父異母」來形容日台的友好關係,因為台灣是台灣,日本是日本。我們是國與國的友好,「同父異母」的概念是殖民意識的延伸。同樣的,在日本參加會議時,台日研究者以「荷蘭、西班牙統治時期(1624-1662)/鄭氏政權時期(1662-1683)/清朝統治時期(1683-1895)/日本統治時期(1895-1945)/戰後(1945-至今)」劃分台灣歷史斷代,我也對最後那個標記覺得感冒。試問,「戰後(1945-至今)」是什麼意思?就算對於戰後台灣的歸屬有意見,但這七十年來台灣是「無政府」狀態嗎?對於實質存在的政權故意視而不見,讓台灣身分不明,研究者不是沒有責任的。
「台日友好」很好。但並非基於殖民時代,那對於台灣並不是溫情,而是不自覺的階級意識。(「不自覺」雖非惡意,但不能因為擔心破壞台日友好而不去正視。)
台日不是同父異母,我們和灣生也不是同父異母。台灣不需要任何外來的「父權」,包括灣生懷念的那個時代。(所以,灣生能夠回「家」嗎?……)
*【後記】2017
除了《灣生回家》,另一部台灣導演黃胤毓在2016年拍攝的《海的彼端》,雖然記錄的對象不同,但同樣關注了日本殖民時期之後台日雙方遺留的「返鄉」議題。我認為兩部片子有相互關照的研究意義(將於日後論述)。
有一個重要的關鍵是,《灣生回家》跟《海的彼端》中所記憶的臺灣是同一個時空下的臺灣,也同樣的不等同今日的臺灣。在《灣生》紀錄片的論述中,將灣生視為「同鄉人」,雖然情感動人但其實是不夠「誠懇」的(此鄉已非彼鄉),這不僅對於真正瞭解灣生所認定的「故鄉」並沒有幫助,也充滿歷史的缺陷。
因為我們要知道,灣生是日本人,所處的社會境遇與內心的失落,是日本社會必須正視的問題,無法是台灣。同樣的,選擇留在日本的八重山臺灣人,不管第二代、第三代,那種在日本社會「邊緣化」、產生「失根」的心理狀態,仍然是日本社會面對自己的國民必須正視的問題,不可能是台灣,台灣也無法是「彼端的答案」。
[1] 2017年,《灣生回家》一書作者陳宣儒身分造假事件,成為《灣生回家》紀錄片的重大瑕疵(新聞資料連結如下:http://news.ltn.com.tw/news/life/paper/1068325)
4 則留言:
你寫了。好好。
:)
發個人牢騷而已。XD
另一個可以對照參看的,可能是與那原惠《到美麗島:沖繩、臺灣.我的家族物語》。
「里里不斷跟我提起臺灣生活,她想藉著回憶昔日的優渥生活,來忘卻現實的貧苦。里里幾乎很少意識到『殖民地』這個字詞的沉重,『臺灣』對她而言,只是留下少女時期愉快回憶的地方。」(〈第一章 朝保與夏子的東京〉,頁15。)
謝謝樓上pt 的補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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