閉鎖的餐桌

近年來台北似乎吹起了拉麵風（還是已經很久只是本人不聞世事久矣所以未發現），光是東區就有好幾家日本各地的（從九州到北海道）品牌拉麵設櫃（店），不管是用餐或非用餐時間都有人排隊。


不知是吃門道還是看熱鬧，總之不停有人讚嘆哪家拉麵好好吃，就算是排隊也樂在其中。甚至到日本也有拉麵必遊（吃）勝地，其中最有名的應該是從九州起家，至日本全國設有分店的「一蘭」拉麵，似乎是「朝聖」必到之地。一邊吃麵一邊說著「好好吃」、「好幸福」、「好棒喔~~~嗚」等讚嘆加表情符號的眾多經驗分享，一定不忘拍下一蘭拉麵特殊的「個室」座位，說「好有趣、好貼心、好感人」等的評語。

在東京生活了一陣，我沒有去吃過一蘭拉麵。說是錯過了美食也許吧，但其實並不是沒有機會（一蘭拉麵的連鎖分店很多），只是當時總有更好的選擇，所以放棄。想一想，也許關鍵就在於那個（大家新奇讚嘆的）「個室」座位。

日本都市因為居地狹小的關係（東京尤甚），不論是家裡、職場或公眾場所，往往被迫與人躋身雜沓。最「恐怖」的當然是擁擠的電車，陌生人毫無選擇的被「送作堆」，甚至貼身到被迫面對面呼吸對方噴出的氣息；大多數的辦公桌位都沒有隔板的設計，大家眼對眼、肘對肘，一舉一動都「光明正大」的攤開著（應該在很多日劇、電影裡都能看到）。這樣身體被迫愈靠近的社會，恐怕心裡是愈想疏離的，大家都渴望有個完全屬於自己、不受干擾的空間。

日本的居所在空間設計上非常喜歡「隔間」，到不同的日本朋友家中作客，就算是坪數一樣是三、四十坪，跟台北的屋子相較總覺得小。似乎就在於隔間，再怎麼小，如果能隔出一人一個房間還是要隔（不能當然放棄）；浴廁分離，也是要獨立隔間（當然無法容納房間加衛浴的「主臥套房」），進入浴室前的洗臉盥洗更衣處要獨立，還是要隔間……所以屋子裡似乎都是門，為了隱私或禮節，這是必須的。（在台灣，很多人洗澡時是穿著內衣或光著身子穿過客廳去浴室的吧，洗完澡也是如此「不成體統」的在客廳晃來晃去吧。）

在家裡、職場找不到獨立空間的就去外面透氣，速食店裡只服務一人的座位幾乎大幅取代雙人以上的座位，網咖等一人包廂也經常有人窩居。用來包裹書皮的各式書衣大為風行，是因為在公共場合（如電車、速食店等）看書時不希望暴露自己的喜好。不要應對、不要干擾、不要麻煩……好擁擠的空間，好想閉鎖的內在。

「個室」應該就是這樣應運而生。

跟Yuko在新宿地下街儂特利（類似麥當勞）速食店喝咖啡時，發現大坪數的空間內雙人座位極少，這是因為大部分都設為個人座的關係，看看一排桌子只在一邊設座，對面是沒有的（如左圖紅色箭頭的一整排，走道這側都沒椅子），另外還有隔板隔出的個人桌區（如左圖藍色箭頭）。

剛開始我覺得好貼心，好像日本社會總能為逐漸增多的「個人族群」著想，不像我們的社會還是以雙人（以上）作為消費的思維。但在這個社會生活愈久，愈感到「個人之自在」與「個人之閉鎖」的極大分野，這種分野在表面上是看不出來的，但對社會風格的形成與影響卻很大。因應而生的「個室」餐桌，為的是個人之「自在」還是「閉鎖」呢？

做為觀光客的「蒐奇」，看到一蘭拉麵的「個室」自然是特別的，同伴各自領著號碼牌，看著「個室」上的燈號入座，從小窗遞訂單、取麵，小窗開啟又關閉，接著「專心」的吃麵。絕對是旅行好體驗。

但是，有沒有想過，如果去除旅行體驗，朋友相偕吃麵為什麼要選擇這樣的「個室」呢？一般來說應該不會吧，既然要一起吃麵，何苦閉鎖在互不往來的「個室」？所以我跟朋友相約當然不會到一蘭。

很顯然這是為「一個人」服務的設計，或者說，日本的拉麵店本來就經常是「一個人吃（包括立食）」的地方，而且通常不是正（式）餐，吃完麵有「下一攤」，或者才結束「上一攤」，酒後餓了來上一碗。

而這「一個人」還有性別區分，這社會存在許多潛在的文化制約，一個人的拉麵店是屬於男性的，女性一個人入內與之廁身就需要有點勇氣。但「個室」的貼心可以解決這一切：大家都不要打照面吧。顧客之間不要、廚師不要、跑堂的也不要，多「自在」啊。

一個人吃麵的自在，建構在閉鎖的餐桌上。
（這個社會有太多「最好不要打照面」的「自在」了…… ）

老實說，第一眼看見一蘭的「個室」座位感覺並不「舒服」也有點「驚悚」，很難說明的總之立刻聯想到K書中心、個人網咖，甚至個人牢房窗格等，都是很孤寂閉鎖的意象。生活一陣後，更覺得這種「個室」無疑是這社會的一種隱喻。連個人點什麼口味的拉麵、麵的粗細、湯頭的濃淡等等都想「保護」不想讓人窺伺的社會，相對的也有具強烈窺伺慾的群體存在（如以建構「社區意識」為題的社區媽媽「偵查隊」、對女體強烈窺伺的情色產業……）。防禦與窺伺之間本來就是同強同弱。

我和Yuko都喜歡拉麵。拉麵店本來就是「速戰速決」的地方，之後再找咖啡店慢慢聊天。即使如此，我們還是優先選擇了可以並肩吃麵的地方。

一蘭的美味，等我一個人的時候再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