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6月13日

布簾

【聯合副刊】2019.5.31

布簾是一種微妙的東西。它通常用來遮蔽空間,阻斷視覺的侵入。但其實又不是那麼絕對,譬如晃動的形影、物品的模樣,還是能透過布幔薄軟的材質恍惚顯影。至於聽覺更是完全隔絕不了,想像你蓋著床單窸窸窣窣吃著便當,不要說掀蓋拿筷子的聲音,甚至連嚼食的樣貌,旁邊的人應該都「一目瞭然」。

 但它微妙的是,明明在簾外我們都知道那是多麼薄弱的隔絕,但一旦自己拉上簾子沒入其間,便會產生什麼都隱蔽了的錯覺。

最明顯的地方是在醫院。沒有比布簾更方便行事的隔絕了。

被叫進診間等診的時候,與正在就診的前一位僅是一「布」之隔的「比鄰」。人在被布簾打造的偽私密空間中,安心的掀開不只是身體的,還包括生活的內在。簾內簾外的歷歷如繪,在布簾被拉開後,陌生雙方忽然貼近的照面,彼此都擺出「你應該沒有聽到,我什麼都沒聽到」的眼神,在下一號進來之前,用鎮定的表情匆匆錯身離開。

視覺的隔離,是維護隱私環境的最低底線。是維護,也是最低。

物理治療室應該是最常使用布簾的空間,畢竟床與床、機器與機器窘迫的距離,只有輕薄的布簾可以暫時遮蔽被治療者。有些人熟門熟路,一進門就自己拉簾子扒衣服呼叫治療師,開始描述自己身體的變化。在偌大的空間中發射出整個治療室都清晰的訊號,只不知本人是否在意。

即使是醫護人員,對「國王的布簾」也不容易設防。

有些醫院因為空間寶貴,治療師們的休息區也僅僅是用布簾隔開。這時就看見治療師「鑽進」簾內吃便當的聲音、討論出國的行程、講病人和學長姊的小八卦等等,走出布簾後又是「一條好漢」。

大家也許都容易放心,忘記即使如哈利波特擁有隱形斗篷,也絕對需要噤聲而行。

二度住院時住雙人房。床與床之間必然有布簾,但在窄庂空間中我確知兩床之間的距離不到一個手臂,伸手必能攀觸。

住了幾天,狀況不明。隔床婆婆有天忽然大聲呼叫我:「隔壁的小姐妳是什麼病?」聲量感覺彷彿在跟對樓鄰居喊話。這一定是布簾造成的錯覺,我可以馬上伸手過去拍她的床,示意我們是併床而臥的室友。

但我沒有。這時因布簾而造成的距離錯覺是很讓人感謝的。

而錯覺畢竟不能當真。

狀況不好時來了年輕的臨床心理師,口罩遮蔽半邊臉的眼睛充滿笑容,說:「我們醫院為二度住院的重症病人提供心理諮商的幫助。你會想聊一聊嗎?」

我知道這也是醫院評鑑指標之一,或許也該給年輕的心理師工作的機會,但即使我坐在布簾圍住的「私密」空間,鄰床如此靠近,不認識的人來人往,看護寸步不離……「這樣的環境我覺得不適合討論病人的隱私與心情。是不是呢?」我微笑說。他報以理解和尷尬的笑容。

也許我們都不需聰明,這樣就可以相信國王的新衣是存在的。

布簾在醫院何等重要,卻也何等之輕。

看護遵照醫囑陪我在院內走動,兩回後,在醫院已經是識途老馬的看護開始考我有如迷宮般醫院大樓的配置。「這裡是XX外科、這裡是OO外科、這裡是……」我毫不猶豫的回答。

她有些被打敗和訝異的神情,說我方向感和記憶力真好。但我說不是,是因為顏色幫助辨識。「顏色?」「是的。每個病房區的走廊扶手顏色都不一樣,地磚的配色不一樣,護理站的櫃台邊欄也是。」她跑去確認之後,說:「好奇怪我在這裡工作十幾年了完全沒感覺。」顏色的辨識有些有道理可循,比方婦女腫瘤外科是桃紅色,容易記憶,但多數只是用來作為區分的標記,譬如病房布簾的顏色也是。「布簾?」她狐疑。我指指床邊說:「這是橘色的。」她點點頭。「但三人健保房是綠色的,單人房是淺棕色方格的。」她再度跑出去確認。

真的不會注意到嗎?這自然不是什麼重要的事,畢竟病房只要走進去就會知道是什麼房型了。但躺床是多麼百無聊賴容易失去活力的過程,大多數時間能與之對望的就只是布簾而已。這時我忽然想起日本長壽刑事劇《相棒》,主角說自己有在意細微之處的癖好,最後也因此屢屢勘破重大刑案。不過,毫無用處的癖好就只能是癖好而已吧。

之後不久,讀到一則國際新聞,引述美國感染控制雜誌的最新研究指出,令人料想不到的,醫院最髒的地方就在病床用的布簾,上面附著的超級細菌,因為人們容易忽略,恐怕在不知不覺中成為致命來源。

作為不起眼的存在,狠狠的反將一軍,真是太完美的醫院寓言故事了。





4 則留言:

pt 提到...

相較電子報的版面,在Blogger這裡,不知道為什麼,這篇文章的分段安排看起來很不一樣。
有種省淨又從容(?)的感覺。是短段較多的緣故嗎?

hmasako's散文地圖 提到...

不知欸。但電子版面的分段也是一樣的,沒有更動:)

pt 提到...

我也先找了電子報出來比對過。
可能是版面寬度更寬的緣故吧,短段較被凸顯:)

hmasako's散文地圖 提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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